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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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朱迪思·维奥斯特
江苏人民出版社

Part2成长的代价:内心冲突

Chapter6爱的分割: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宝宝

有一种错误,

深深地植根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心里,

它迫使我们去渴求不可得之物,

它迫使我们去渴求专一的爱,

而非普遍的爱。

爱或许是每一个分离的自我彼此产生联系的桥梁。然而,我们头脑中第一次出现的爱只属于我们自己,它包罗万象且不可分割。但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意识到,我们所拥有的那份爱并非我们专享,还有其他人和我们争抢我们心爱之人的爱。我们会意识到我们在渴求不可得之物——一种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

在圣诞节的早晨,当一个小女孩醒来时,看见了自己渴望了很久的礼物——一个玩具娃娃的房子。那座房子十分华丽,每个房间里都摆着家具,铺着地毯,墙上贴着墙纸,屋顶还有枝形吊灯。小女孩正忘情地欣赏着这个礼物时,她的妈妈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然后问了一个简单而又可怕的问题:你是姐姐,可不可以慷慨些,同妹妹布丽奇特一起分享这个礼物?

我想了想。妈妈提出的那个简单的问题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复杂的问题。我想了整整一分钟。在这一分钟内,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的眼睛在不停地眨,我的脸憋得通红。这真是一个捉弄人的问题,仿佛眼前有一枚硬币,忽而给我看这面,忽而又让我看那面;就像一个狡猾的魔术师,拿着丝绢在你面前变戏法,他可以将片刻的安宁变成永久的混乱。实际上,我心里的答案可能是这样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想与妹妹布丽奇特一起分享那个玩具,我心里的答案也可能是这样的:当然,我很想和妹妹一起分享那个玩具娃娃的房子,因为那么做一方面会令妈妈开心,另一方面也会显得我很大方,多么有姐姐的样子;然而还因为我深深地爱着布丽奇特。当她伸出手来,试图去摸微型的走廊里祖父的那个微型钟表时,我就知道,她跟我有着相同的渴望。虽然在她去摸的时候我很想大喊一声: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用你那讨厌的小指头碰它,但是我知道我在心里还是爱她的。布丽奇特欣喜若狂,完全不会顾及我的痛苦与内心冲突。在妈妈问我那个简单的问题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妹妹的爱与恨。经过这一次,对于妹妹,我在心里也再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但是我也无法忽视自己的内心感受。我再也不想玩那个玩具了。最后,把它送给了别人。

虽然作家布鲁克?海沃德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童年时期那种痛彻心扉的仇恨情感,但是我们之中很多人却都做不到。而且碍于尊严,我们成年人也不允许自己回忆那些激发出仇恨情感的贪婪和占有欲。然而,我们在最初都想独自占有属于自己的财富,包括我们的第一笔财富——母爱。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带走属于我们的好东西,也不希望把这些好东西给予任何人。

因为,如果我们和自己的对手分享那些好东西,那还能剩下什么给我们呢?我们独享,觉得一切都是足够的,如果与人分享,岂不是我们得到的变少了?我们骨子里就是希望自己得到专注的爱。但我们还是要在不同程度上,愤怒而又痛苦地放弃那种独享的愿望。

***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写道:“不是每个小孩都爱自己的兄弟姐妹,通常情况下,他并不会在心里对他们产生爱意,因为兄弟姐妹是自己的竞争者,所以他反而会心生怨恨。这种态度常常持续很多年永不间断,直至成年,甚至还会更久。”

如果我们觉得恨会使人不安,那我们或许不会承认自己心中有恨,也不会承认孩子心中有恨。把恨称为弗洛伊德式的神话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们在谈到自己的长子或是长女在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或妹妹时,总能记得他们当时所说的一些有趣的话。他们可能会说:“你的意思是说他要住下来吗?”或者会说:“你什么时候把那个新来的小孩带回医院?”或者是:“把他放到篮子里,然后盖上盖子。”还可能会说:“我们要他干什么?”我们以非常隐晦的方式承认了自己心中那“强烈的厌恶之情”。在我的字典里,这叫做恨。

例一,在几年前,我的朋友哈维在家照顾三岁的乔希,他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宝宝还在医院。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和平静,但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哈维问坐在身旁的乔希:“给我画一幅漂亮的画好吗?”乔希拿着蜡笔和图画纸,抬起头冷冷地望着父亲,回答说:“除非你把那个小孩赶走。”

例二,有几个孩子合伙使用一辆车,他们途中谈到一个话题:“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有的说是自己扭伤脚踝的时候,有的说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还有的说自己被有毒树液搞得全身中毒的时候。当轮到理查德时,他说道:“对我来说,最糟糕、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妹妹出生了。”

例三,当尼基出生的时候,我对他的哥哥托尼说:“嗯,你以前不是说希望家里再添一个孩子吗?这就是那个孩子。怎么样?”托尼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斗属于正常和普遍现象吗?所有的精神分析学家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一般头胎孩子容易产生争斗心理;在两个或更多同性别的孩子之间,在孩子们年龄很相近的家庭,或是相对大家庭来说规模较小的家庭,这种争斗或许会更为激烈。但所有人都有对抗情绪,无人例外。在我们生命的最初几个月,我们都曾产生过完全拥有母亲的幻想。共生现象只会出现在母亲和孩子之间。当我们意识到别人也有权利要求得到母亲的爱,甚至可以优先于我们得到母亲的爱的时候,我们就会心生妒意。

当然,兄弟姐妹之间也可能会产生或最终产生互相爱护、彼此忠诚的感情。的确,他们也可以成为盟友或挚友。但人类第一起谋杀案就发生在兄弟之间,这正是《创世纪》所记载的,而非弗洛伊德的言论:

耶和华十分欣赏亚伯和其呈上的供品,但并不在意该隐及其呈上的供品,这令该隐异常气愤。当兄弟二人在田间劳作时,该隐起身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亚伯。

为了得到父母更多的爱,甚至只是一点点爱,我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在头脑中杀死他们。最终我们会认识到,失去不可分割的爱是另外一种必要的丧失,认识到世间除了母子之间的爱之外还有很多爱存在;我们还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我们得到的爱都是要与人分享的,并且分享的起点就是在我们的家里,在我们的兄弟姐妹之间。

我们并不喜欢这样。

安娜?弗洛伊德认为,“极端的妒忌心理、竞争心理以及杀死对手的冲动”都属于正常的幼年特征。若想重新赢回那不可分割的母爱,我们可能会认为“杀死对手”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怀有敌意的行为注定只会使我们失去母爱,而非赢得母爱。

我们唯恐失去父爱或母爱,即我们所爱之人的爱,而且这种担心会引起我们很大的焦虑。即便我们很想砸死那个小宝宝,因为担心这种行为会导致自己失去父母之爱,所以我们也会让这种冲动烟消云散。为了抑制心中焦虑,我们会运用一种或多种方法来抵御这种情绪,我们可以反对、对抗、改变、放弃我们心中那种危险的、现在已不想要的冲动。这便是我们的防御方法,而且这些方法通常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运行的。

这些抵御方法不仅可以用来解决兄弟姐妹之间因争斗而产生的问题,它们还会使我们终生受用。每当我们因自己所担心的或者已经实际存在的丧失而感到焦虑的时候,这些抵御方法就会发挥作用。当我们认为自己在情感上很危险的时候,这些方法也会在无意识状态下发挥作用。虽然我们在不同情况下会启动不同的防御方法,但我们经常运用的那些方法会成为我们性格和行事作风的核心部分。

下面就是我们日常使用的防御方法的名称和含义。

下文也介绍了我们可能会如何使用那些方法,来对付我们心中那种想要“砸死那个小宝宝”的冲动,当这种冲动会使我们面临丧失母爱的危险的时候。

抑制——它指的是我们将自己不想要的冲动(以及与这种冲动相联系的任何回忆、情感或愿望)抛出意识之外。“我就没想过要伤害那个小宝宝。”

逆转——它指的是我们凭借过分强调相反的冲动来摒弃那种我们不想要的冲动。“我不想伤害这个宝宝;我爱这个宝宝。”

孤立——它指的是我们把某个想法和它相对应的情感分离,这样一来,虽然我们心中还有那种令人嫌恶的冲动,但是与之相联系的情感已经被抛出意识之外。“虽然我总是幻想把我的兄弟扔进油锅里,但是我对他一点恨意都没有。”

否认——它指的是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幻想、言语或行动中修改那些不受欢迎的现实,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那些令人讨厌的现实和与之相联系的冲动抛到九霄云外。“我根本不用伤害那个孩子,因为我依然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孩子。”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例子,它可谓是否认这一抵御方法的典型案例。有一个小姑娘,人们告诉她,她就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听完之后,这个小姑娘默默地思考着,然后把目光从她妈妈的肚子移到了她的眼睛,说道:“是这样的,但谁会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呢?”

回归——它指的是我们为了逃避那种令人讨厌的冲动,回归到自己以前的发展阶段。“虽然这个宝宝将会取代我在妈妈心中的地位,但是我不会伤害他,因为我就是那个宝宝。”

设想——它指的是我们将那种令人生厌的冲动归咎于别人,这样一来,我们就从那种冲动中解脱出来了。“我不想伤害这个宝宝,是他想伤害我。”

认同——它指的是我们通过效仿别的人,例如我们的母亲,以较为和善、积极的情感来替代讨厌的冲动。“我不会伤害那个宝宝,因为我要当他的妈妈。”

反对自我——它指的是我们把充满敌意的冲动引向自己,而不去伤害我们想伤害的人。“我不会打那个宝宝,而是打我自己。”有时一个人反对自我,是通过把自己等同于那个自己恨的人而体现出来的。他认为“我打自己,实际上就是在打那个宝宝”。

补救——它指的是我们把自己含有敌意的冲动在幻想中或在实际情况中表现出来,然后再用善意的行为来弥补造成的伤害。“我会先把那个宝宝揍一顿(或在想象中把他揍一顿),然后再亲他一下,来弥补我造成的伤害。”

升华——它指的是我们用社会可以接受的活动来替代那种令人嫌恶的冲动。“我会打那个宝宝,我会画一张画。”

或者也可以像我这样,在长大以后就兄弟姐妹之间(我与妹妹)的争斗写上一章。

***

除了上面所列的防御方法之外,任何手段几乎都可以作为防御方法来使用。许多兄弟姐妹,包括我和我的妹妹露易丝,为解决争斗问题,还使用另外一种重要策略。这种策略便是,把自己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区别开来,给自己的兄弟姐妹制定一套特征,给自己制定另一套相反的特征。这种防御策略叫做“求异”,实际上就是划地盘。后来,我发现“求异”这种方法对我和妹妹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

因为划分了各自的地盘,我和妹妹便没有任何相似点了。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把彼此看成对手,也不会在同一场比赛中竞争。我们用意思相反的词语界定自己:喜欢室外活动——喜欢室内活动;想当科学家——想当作家;性格外向——性格内向;因循守旧——标新立异。我们把工作的地点也选在不相同的地方。就这样,我和妹妹通过避免痛苦的竞争和攀比,来处理我们的竞争心理和嫉妒心理。

求异始于六岁左右,如果前两胎都是相同性别的孩子,这种现象则更常见。求异会使两兄弟或两姐妹,例如我和露易丝,觉得各自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每个人还都会认为自己比另一个更胜一筹。我一度认为,标新立异的人比因循守旧的人更有趣,而妹妹则沾沾自喜地认为与反复无常的标新立异者相比,因循守旧的人更值得信赖;我一度认为性格内向的人品格更高尚,而露易丝却认为性格外向的人更健康。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是胜利者。

兄弟姐妹分地盘,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成他们在分父母。因此,我很像我的母亲,而露易丝很像父亲。通过划分父母并使自己单独拥有其中一人(父亲或母亲)的认同权,我和妹妹都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一个不存在竞争的地方。

然而对我和妹妹,对任何两兄弟或两姐妹而言,这种角色划分都存在严重的局限。如果我们都想当科学家或者都想当作家,该当如何?我们可能会压制我们的部分本性,压制那部分本该给予深度挖掘的本性。也许,我们只会成长为半个完整的人。而且,在有些家庭,坚持要划分地盘的人是父母,而非兄弟姐妹。父母会给孩子贴上不适宜的、限制孩子成长的决定性标签。例如,他们会说:你很漂亮,她很聪慧;你乐观开朗,她喜怒无常;你资质平平,她天资聪颖。虽然父母是想通过给每个孩子划分出各不相同但彼此平等的特性,来减少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斗,但两兄弟或两姐妹却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摆脱那些标签的限制,开始弄明白自己的本性究竟是什么样的。

二十五岁的梅说:“我和马戈是双胞胎,妈妈曾经用‘聪明伶俐’来形容马戈,而用‘美丽端庄’来形容我。妈妈不断地这样刻画着我们,结果现在我仍在努力证明我自己聪明伶俐,而马戈也在证明自己美丽端庄。”

但是,刻画出一个分离、具体的自我,一个明显有别于兄弟姐妹的自我,能使我们不落在他们后边,也能使我们可以不采用杀死他们来赢得胜利。无论是在六岁还是其他任何年纪,求异这种防御方法都能大大缓解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斗情绪。

三十五岁的萨拉说,每当自己感受到别的女人对自己的威胁时,她都会划分地盘:她告诉自己她有什么,而威胁到她的那位女士没有;她是什么,而那个女人却不是。如此,她才能看到并承认那个女人身上具备的优点——三十年前,她就是这样处理她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萨拉说:“如果她功成名就、相貌出众,但是没有孩子,我就告诉自己我有孩子。”

“如果她功成名就、相貌出众,也有孩子,我就会告诉自己我有四个孩子。”

“如果她功成名就、相貌出众,而且也有四个孩子,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希望女权主义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能原谅我。”

***

不管我们用来解决兄弟姐妹之间争斗情绪的手段是否有效,它们都经常会出现在我们的成年生活。童年结束很久之后,我们在别的城市,同别人交往的过程中,还会重复自己早年那些解决兄弟姐妹争斗的手段。

这些手段有时是值得肯定的,就像萨拉的例子中陈述的那种情况,但有时则不是。

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指出,如果一个孩子发现自己很能打架并且能打得过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就会成为一个好斗的孩子。如果他打败所有兄弟姐妹都没能赢得父母的关注,他就会变得失望、沮丧,然后他会通过让父母为自己忧心或为自己担惊受怕而从兄弟姐妹中胜出。”因此,一个人在金钱、健康、学业、社会关系或法律方面所遇到的麻烦,可能都始于童年,并延续到之后的生活。而且这些麻烦能够把父母的注意力,从取胜的兄弟姐妹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

为了防御兄弟姐妹间的争斗,还有其他一些自我损害的方法。这些方法可能会影响我们步入成年之后的生活。

以卡尔文的经历为例。他比他的哥哥特德小二十个月,但从一开始,他就比特德更能干,比特德更有能力。当他开始表现自己、维护自己、展现自己的能力时,他的妈妈担心特德会因为被弟弟赶超而承担巨大心理负担,所以她总是传递给卡尔文这样的信息:别打败你的哥哥,停一停,放慢些,向后退一退;如果你要获得我的认可,你就不能同特德争。虽然她的这些信息大部分都没有直接表达出来,但卡尔文成功地领会到了妈妈的意思。卡尔文顺从了妈妈的意思。

现在,卡尔文已经四十多了,但他依然不能认真地做一件事。他说:“打网球的时候,我试图改进自己的打法——但总是不能取胜;打高尔夫球时,从一开始到十八洞之前,我能一直领先——但是一到第十八洞,我就完了,真是见鬼了。”卡尔文说,和打球一样,在工作中我最大的问题也是回避竞争。他梦想着能成功,他还制定了宏伟的计划,他也开始行动了,但是,他说:“我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发挥到了极限,但我还是做不到。我不能冒险取胜。”因为他逐渐认识到,在竞争中取胜意味着“杀死我哥哥,我就会失去母爱”。

关于成年的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斗,心理学家海尔格勒?罗斯和乔尔?米尔格拉姆做了大量有趣的研究。他们发现,兄弟姐妹之间很少讨论这种争斗,而且他们也很少同自己的父母和朋友讨论这种争斗。它是一个秘密,一个可耻的秘密,一个肮脏的小秘密。罗斯和米尔格拉姆认为,这一秘密会使兄弟姐妹间的争斗永远存在。

因此,许多兄弟和姐妹终生都会是凶猛的对手。他们永远都不会放弃竞争心理和嫉妒心理。即使他们在别的地方遇到别的什么事,他们也依然会牢牢地将彼此卷进是非中来。

虽然安妮已经八十九岁了,但还依然对妹妹受人欢迎这一点感到愤愤不平,而她的妹妹,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也依然因姐姐智商高自己一筹而心怀愤恨。由此来看,求异并不总是有用的。

现在,理查德和黛安正争着照顾年迈的母亲,他俩都希望母亲由自己照顾。这一场竞争,似乎是为了争得“最孝顺的孩子”这一桂冠而进行的最后一战。

这对姐妹虽已步入中年,但依然在争斗,总想证明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筹。不过,现在她们是通过自己的子女和孙辈们进行竞争。

一对杰出的兄弟——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终生都在进行争斗。从亨利一出生,争斗就已经成了兄弟的“日常生活方式”。

威廉过去常常中伤亨利那备受赞赏、高度重视细节的写作风格——“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说吧,快点收笔吧”——而亨利也曾抱怨过威廉:“我一听到你读我的文章就感到惋惜,总是希望你马上住嘴——看起来好像你天生就不会‘欣赏’它。”还有一个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例子。威廉拒绝被选入文学艺术学院,他解释说,因为他“那肤浅、自负的弟弟已经进入了此学院”。换句话说,是因为亨利比他先一步进入了学院。

再来看看奥利维亚?德哈维兰和琼?方丹。她们是姐妹而且二人都是演员。方丹小姐写道:“从我出生起,父母和保姆就鼓励我一切都要争取”,因为姐妹俩从事相同的职业,所以这种争斗必然会更加剧烈。在琼?方丹获得学院奖最佳女主角的那天晚上,她和奥利维亚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方丹看着姐姐,心想:

我都干了些什么!从小我们就互相敌视,我们揪着彼此的头发,我们比赛摔跤,还有奥利维亚弄得我锁骨骨折的情景,都如万花筒般从我眼前一幕幕闪过。我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我觉得奥利维亚会从桌子对面跳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面对姐姐,我觉得自己现在只有四岁。该死的,我又惹姐姐生气了。

相比之下,比利?卡特似乎并不害怕惹恼他的哥哥。吉米?卡特温和地宣称:“我爱比利,比利也爱我。”在吉米出任总统期间,他任由他的弟弟在公共场合出丑。比利任由自己沉溺于酒精之中,他用枪打烂了自己的嘴,他还一直缺钱花,他用这种方式来和吉米争夺民众的关注。显然,他没有办法打败自己那位神圣的、功成名就的兄长,但他用自己那傲慢而又死不悔改的行为伤害他的哥哥,令他的哥哥难堪。

***

心理学家罗伯特?怀特研究发现,如果兄弟姐妹在童年时期没有解决彼此间的冲突,他们步入成年后,依然会继续争夺“父母的宠爱,可能那时候他们的父母已经年老体衰,甚至与世长辞”。他说,有时那些“家庭成员的内部争斗”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会影响我们未来的职业关系和社会关系。所以,我们会把同事、朋友、配偶,甚至自己的孩子看成我们的兄弟姐妹。

例如,一个实验室的技术员抱怨说,他有一个同事,比他年长三岁,“他总是跟在我身后监督我。他总是唠唠叨叨地挑我毛病,这让我很紧张,结果犯的错更多。这种情况就跟过去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帕姆是一个杂志编辑,她因为一位比她年轻的新编辑伊莎贝拉先她一步升了职而感到十分苦恼,所以她不得不向心理医生求助。为什么那位颇具魅力、野心勃勃的新编辑得到上司的青睐,会使她在心理上感到受创呢?为什么嫉妒、愤怒和上司的冷眼会使她如此痛苦呢?

她说:“后来我发现,那位年轻的对手使我隐约地想起了我的妹妹辛西娅。伊莎贝拉和辛西娅都是卷发,而且她们都有办法让自己高人一等——所有这些都让我非常嫉妒。我还发现,辛西娅总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女儿,而奇怪的是,上司的态度和行事作风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现在我明白了,在某种程度上,早年的戏剧正在重演。我的上司忽视我而对伊莎贝拉另眼相看,正如当年父亲把我抛在一边而偏疼辛西娅一样。”

现在帕姆终于发现,兄弟姐妹间的争斗也在她的婚姻生活中重新上演着。多年来,她一直都在盲目地和丈夫约翰重演着当年的争斗。她后来才意识到,那种“这是我的,那是你的,不许动我东西”的地盘意识,正是她和妹妹之间的争抢关系的完美再现。为什么约翰把他的衬衫放进她的皮箱里,她不但会生气而且还会勃然大怒?为什么当她跟朋友——她自己的朋友——吃午餐时,约翰想一起吃她就会大发雷霆?为什么她不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约翰认识?为什么约翰不能和她同用一把刷子,同吃一块蛋糕,或者了解同一领域的知识?为什么约翰不可以把自己的夹克挂在衣橱中“她”的那面?

最后,帕姆认识到,当妹妹侵占她的领域时,她就会勃然大怒,所以她把这种怒气转移到了丈夫的身上。尽管现在她仍有“这是你的,那是我的”这种地盘意识,但是她对丈夫的“侵犯”行为已经温和了些,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许动我的东西。”

很明显,我们在日后生活中会重复哪些内容,似乎不仅由我们的父母决定,也由我们的兄弟姐妹决定。弗洛伊德告诉我们:

孩子与同性或异性之间的关系的性质和特点,总是在他们六岁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这些性质和特点可能会在以后发生一些改变或得到进一步发展,但永远无法把它们连根拔除。最初为他们确定下来这些关系和性质的人,正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日后,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他们最初情感对象的替代品。因此,他们一定会受到某种遗留情感的影响。

这种遗留下来的情感,有时会施加在下一代人身上。当我们把子女中的一个看做我们自己,“他十分像我”,而把另一个看做我们童年所深深怨恨的兄弟姐妹时,这种情况就会发生。有这样一个例子,一个母亲以前经常受姐姐的虐待,成年后心中依然因童年的事而充满嫉妒、愤怒不已,她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把她的大儿子塑造成了她的姐姐。在与精神科医生会面时,医生问她为什么会把较好卧室给小儿子时,她激动地回答道:“我就是妹妹,觉得姐姐总是得到最好的东西,甚至现在我还恨她。”

身为姐姐,我承认最先出生的子女总能得到最好的东西,但是我也十分确定,得到最坏东西的人通常也是他们。一方面,长子或长女在母子联结的共生阶段结束后几个月里,甚至是几年内都能和母亲维持排他的特殊关系;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会因为这种排他的特殊关系,而比其他兄弟姐妹体味到更多的丧失之痛。新婴儿的诞生,会使他们感到困惑,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

妈妈说我是她的乖宝宝;

妈妈说我是她的小羊羔;

妈妈说我完美无瑕,就像现在这样;

妈妈说我乖巧可人,什么都很棒。

但是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宝宝,

为什么?

如今,人们通常认为,父母更关注、更重视头胎子女,而不是其弟弟或妹妹。人们通常还认为,相比较而言,父母对后来生的子女没有很强的占有欲,不会像担心头胎子女那样担心后来降生的孩子,也不会对他们有很高的期望。所以,如果我们是弟弟或妹妹,或许会嫉妒哥哥姐姐的领先地位;如果我们是哥哥或姐姐,或许会觉得弟弟妹妹总是被娇惯。换言之,不管我们在家里排行老几,我们都能明确证明我们被骗了。

有时,我们的确被骗了。

虽然父母应该做到大体上平等对待子女,但有时,因为某个孩子更聪慧、漂亮、听话、强壮、善良,或很像他们,或者更有成就,父母会因此而更偏爱于他。

例如,马克斯?弗里希写了一部很吸引人的小说《我不是斯蒂勒》。他在书中描写了威尔弗里德和阿纳托尔对母亲的惊人评价。他们先到公墓祭拜了死去的母亲,然后在一个小酒馆里交换了他们的日记。

阿纳托尔写道:“很明显,威尔弗里德的母亲十分严厉,而我的母亲却不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从钥匙孔听到,母亲在她的一群朋友面前讲我说过的那些有趣而又机智的言语。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在威尔弗里德身上,因为他的母亲一直担心他永远都不会做出什么值得称赞的成就”此外,阿纳托尔还写道:“威尔弗里德的母亲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威尔弗里德从小就听惯了母亲的这种观点——如果他不能挣很多钱,他永远都娶不到一位满意的妻子。”

相比之下,阿纳托尔的母亲是一个爱玩的人,她比较娇惯自己的孩子,而且“她很注重培养我的内在品质,她还说,我能娶到任何一位我喜欢的姑娘”

显然,威尔弗里德和阿纳托尔的母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然而他们所讲的是同一个人。

他们俩是亲兄弟。

有时,兄弟姐妹中受宠的那一个会仗着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而傲慢无礼,滥用特权。有时,他会感到内疚,有时他又会因自己最得宠而为所欲为,并深安其惠。但是不管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可能都会嫉妒他、怨恨他,而且这种敌对情绪可能在童年过后还依然存在。尤金?奥尼尔在《长日入夜行》中,讲述了酒醉的吉米对弟弟大发脾气。痛苦之下,他承认自己给了弟弟“最坏的影响”。为什么?他说:“因为我用那个圆不希望你成功,跟你相比,我总是显得很不堪,我想让你失败。我嫉妒你,你是妈妈的小宝贝儿,爸爸的小心肝儿!”

即使父母实际上并没有偏疼哪一个孩子,但只要有兄弟姐妹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欺骗、丧失——之所以是一种丧失,是因为母亲的胳膊、眼睛、怀抱、微笑和无以匹敌的乳房原本属于自己,就是由于兄弟姐妹的存在使这种私有地盘变成了共有财产。

孩子怎能不想摆脱他们的兄弟姐妹呢?

孩子怎能体会不到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斗呢?

***

当三岁的乔希看到母亲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弟弟时,他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你不能爱我们俩,你只能爱我一个。”

听到乔西的话,他的母亲也坦白地告诉他说:“我非常爱你,但是不能只爱你一个。”

这个痛苦的现实无可否认,我们只能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分享母亲的爱。我们幻想绝对的爱,一旦这种梦破灭了,我们的父母能帮助我们成功地摆脱丧失之痛。但是,让我们相信自己没有任何损失,他们却无法做到。

然而,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也能体会到足够多的爱在我们周围。

我们还会发现,因为兄弟姐妹的存在,我们也许能体味到另一种爱与有着密切联系的爱。

尽管兄弟姐妹间的争斗会让人感到烦恼和痛苦,而且这种烦恼和痛苦还会跟随我们步入成年,尽管兄弟姐妹间的争斗所遗留下的问题能转移到我们日后的其他各种关系上,但这争斗也只是兄弟姐妹间持续的深厚情谊的附属品。近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研究兄弟姐妹彼此间所产生的终生影响。研究的核心不仅是兄弟姐妹间的争斗,还包括他们之间的互相宽慰、互相照顾、互相鼓励,他们之间的榜样作用以及他们成为彼此忠实的盟友与最好的朋友。

有时,如果没有父母的爱来支撑,兄弟姐妹也许会成为迈克尔?卡恩和史蒂芬?班克所说的模范兄弟(童话中的人物)——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彼此忠诚,互相保护,就像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常常使用他俩所特有的语言,他们一旦分开,就会感到忐忑不安。他们认为兄弟间的和谐关系比个人利益重要得多。在成长的过程中,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们都始终不离不弃,即使排斥配偶和朋友,他们也在所不惜。在他们心中,兄弟间的忠诚永远是第一位的。

因为母亲去世,父亲又是一个反复无常、有暴力倾向的人,伊莱、拉里、杰克和内森四兄弟就在成长的过程中形成了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式的兄弟情义。现在他们都已成年,但仍保持着兄弟间的忠诚。内森说:

“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兄弟。我不去找父亲,不去找姻亲,也不找自己的妻子,而是找我的兄弟。”

拉里也说:

“如果你(他的兄弟)遇到了困难,钱财上的也好,学业上的也罢,不管什么困难,只要你来找我,我会把最后一块钱都给你。我是认真的,而且说话算数,即便我对自己的子女和妻子也负有责任。”

汉塞尔和格雷特尔之间发展出如此深厚的兄弟情义,确属极端的例子。他们之间形成了这样的关系,说明他们的父母很失败或者遭遇不幸,致使兄弟二人不得不在邪恶的丛林中相依为命。在条件较好的家庭环境中,不太可能会出现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式的兄弟关系。因为那样的家庭能给孩子提供保护和关爱。虽然在那种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兄弟情义不是很深厚,但兄弟姐妹间还是能形成彼此关心、相互支持的情谊。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逐渐认同我们那慈爱的父亲或母亲,并告诉自己“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去爱那个孩子”,或者转变我们的想法,告诉自己“或许我的确爱那个孩子”。于是,我们会因为自己有了一位玩伴、仰慕者、先驱者而感到欣然,或者我们转换思想,把兄弟姐妹看成自己人,“我们的”兄弟姐妹,而不再强调父母是“他们”的还是我的。最终,我们就能缓和兄弟姐妹间的争斗局面。这样,我们就会把那个讨厌鬼、入侵者、竞争者,那个窃取我们母爱的人变成我们的朋友。

大儿子在八岁那年,我曾听他用十分厌恶的语气回答了陌生人的问题:“我们是兄弟。”

当他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我听到他用十分自豪、热情、友爱的语气说:“我们是兄弟。”

然而,即便争斗关系一直持续到成年,也有改变和调解的办法。虽然旧的模式依然存在,但并非根深蒂固。有时,不管兄弟姐妹中谁在争斗中胜出或是因失败而痛苦,都会在权衡爱恨的过程中,更倾向于爱。有时,一次家庭危机会使兄弟姐妹变得更亲密一些。不管我们什么时候产生过伤害兄弟姐妹的想法,最终我们都不会那么做。

经过十多年的研究,心理学家维克多?奇奇雷利发现,无论是从持续时间、平等主义方面来讲,还是从分享共同遗产方面来说,兄弟姐妹之间的联系在人际关系中都是独特的。他发现,大多数兄弟姐妹一生之中都与彼此保持着一些联系,其中姐妹们在保持家庭联系、提供情感支持方面起主要作用。在一次针对六十岁以上的兄弟姐妹展开的调查研究中,奇奇雷利发现,其中百分之八十三的人认为自己同兄弟姐妹中的一位保持“亲密”联系。大多数证据表明,兄弟姐妹在年老时彼此间的争斗确实减弱了,因此,修补或更新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我们进入晚年之后的一项重要任务。

奇奇雷利尊重所有人类关系中的矛盾情感,他还指出,“我们可以把争斗设想成一种长期潜伏的情感,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它会强烈表现出来,而在其他时候,它都是处于蛰伏状态的。”虽然争斗在我们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会再度燃起,但人们还是希望兄弟姐妹在长大成人后,能够言归于好,不再计较自己曾经丧失了不可分割的爱。

伟大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她的自传《黑莓的冬天》中写道:

在成长的过程中,姐妹们表现出了激烈的争斗;在成为年轻的母亲后,她们拿子女来互相攀比,这无疑是争斗的延续。但是,当孩子们渐渐长大,姐妹们反而比以前亲密了许多。到了晚年,她们又常常是彼此精挑细选的、最令人开心的伙伴。

米德博士接下来又谈到了分享童年记忆的价值:

“只有我和露易丝能回忆出库尔奇是指什么,它是一只欢蹦乱跳的长毛狗,还总是耷拉着耳朵;记得后院长着一棵漂亮的苹果树;记得母亲开车载我们去海滩的路上唱过《两只织布鸟》;记得父亲在卧室的地毯上打高尔夫球;记得一位名叫凯瑟琳的保姆,在晚间祈祷时教我和妹妹说:‘愿上帝保佑我的父母、所有亲戚、朋友和宾?克罗斯比(美国歌唱家和电影演员)。’姐妹们和兄弟们可以分享其他同时代人分享不了的东西(不管其他同时代人之间的关系多么亲密),即亲密的、可引起共鸣的家庭历史的细节。”

如果我们可以让对抗成为过去的话,这种分享可以为终生的联系奠定基础,这种联系可以使我们经受得起双亲辞世、子女离去、婚姻失败的痛苦。虽然兄弟姐妹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能获得完全的母爱,但这种丧失也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