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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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朱迪思·维奥斯特
江苏人民出版社

Chapter5爱的限制:“我要吞了你,因为我是这么爱你”

爱是生命的血液,爱是分离中重聚的力量。

——保罗?蒂利克

作为一个分离的自我是一件最光荣的事,也是最孤独的事。爱自己是美好的,但也是不完整的。分离是甜美的,但与我们自身之外的某个人建立联系却是更甜美的。我们每天的存在既需要亲近,也需要距离,还需要自我的完整和亲密的完整。通过平常的世俗的人类之爱,我们可以使一体和分离协调一致。

母亲——我们生命中的第一个爱人——给了我们最早的爱的教育。她帮助我们,保护我们,给我们安全感。母亲的爱是无限制的、无条件的,不带有任何个人利益,也不带有任何期望。她为我们而生,无疑,也会为我们而死。

我们这是在说些什么?

赐予我们生命的母亲当然不是完美无瑕的。她也会疲惫不堪、愤愤不平,也会叫苦连天。她当然也爱别人,并不是总爱我们,更何况我们有时候还会使她厌烦、生气、发火。但是,正如温尼科特所说,如果母亲对我们足够好,那种好就会被当做一种完美的体验。如果她真的足够好,那么我们的愿望、美梦和幻想都会得到肯定。这样一来,她便使我们体会到了无条件的爱。

然而,当一体的母亲变成分离的母亲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爱的限制。我们知道了自己不得不付出代价,我们也知道那些代价是我们承受不起的;我们知道有时爱会辜负我们,也知道了有时我们想得到爱,却得不到。通过把我们头脑中关于自己和别人的意象调整成符合实际的意象,我们放弃了我们不得不放弃的东西——我们开始接受必要的丧失,而且这丧失正是人类之爱的先决条件。

但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

我们中有些人在成年之后继续要求得到这种无条件的母爱。当他的配偶或是伙伴期望共同付出时,他会勃然大怒;当他的配偶或是伙伴期待着他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时,他就会大发雷霆。一些人会继续要求得到那种无条件的母爱,于是他的配偶或是伙伴就会问他:“我会得到什么?”这时,他可能觉得这个问题难以理解。

我还记得,幼年的爱使我们体验到了和谐,“母亲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当我们与母亲分离时才发现,婴儿和母亲拥有不同的生活内容。当我们与母亲分离时,才学会爱那个与我们不是同一个人的母亲。

虽然成熟的爱必须始于自我同他人的分离,但不想分离的愿望还依然存在。有人认为,不管谈恋爱的双方多么成熟,在恋爱的时候,他们都抱有一种想要回到母亲怀抱的愿望。我们永远都不会放弃那种愿望,但是我们可以把爱和被爱,付出与获得融入这种愿望。朱丽叶说:“我给你的越多,我得到的就越多,因为付出与所得都是无限的。”我们不必为了发现莎士比亚诗歌中的真理而把自己变成不幸的情人、受虐狂或饱受男性沙文主义者压迫的可怜虫。

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弗洛姆在他的一本小书《爱的艺术》中,把幼儿的爱和成年人的爱进行了区分。虽然两者之间的区别写在纸上很容易,放到实际生活中很难做到,但它为我们放置自我划定了一个范围:

幼儿的爱所遵循的原则是:“我爱因为我被爱。”

成熟的爱所遵循的原则是:“我被爱是因为我爱。”

不成熟爱会说:“我爱你,是因为我需要你。”

成熟的爱会说:“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然而,不经历幼年,我们不会成熟。除非我们知道爱是什么,否则我们不会爱。除非我们拥有足够的自爱,即一种我们从幼年的被爱中学会的爱,我们才会把他人作为他人来爱。同样地,除非我们准备谈论恨,我们才能谈论爱,谈论幼年的或成熟的爱。

***

恨是一个能使很多人一听到就感到不舒服的字眼儿,它可以是丑陋的、过分的,也可以是失控的。恨是一种毒害灵魂的物质。恨不是美好的。

更糟糕的是,我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埋藏着恨的情感。我们祝愿他们一切都好,同时还希望他们出点差池,即便是我们那最纯真的爱也未必是纯粹的,它总是被染上矛盾的印迹。弗洛伊德写道:“除了少数几个例外,即使我们与一个人保持着最温柔、最亲密的关系,我们对他的爱也都含有些许敌意。”他和我们的关系是否属于那少数几个例外,很值得怀疑。

爱中存在恨,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只不过人们不愿意承认罢了。例如,我冒雨赴约,在雨中等待自己的丈夫,全身都湿透了。结果他迟到了二十分钟,我义愤填膺,高声喊道:“我要杀了你。”又如,在舞台上,饰演一部悲剧的女演员哀叹道:“唉,我恨,是因为我爱得太深了。”此时,我承认,我也有过那种感觉。

当温尼科特列出十八种原因证明,每一位可爱的母亲都恨自己的宝宝时,我,还有大多数母亲都为之一怔,感觉这种观点太恐怖了。不对,不是这样的,不,不可能。我们坚持道。他让我们先暂且不要发表评论,让我们想想一首儿歌。我们在摇着惹人怜爱的宝宝入睡时,哼过那首儿歌:“摇篮压断了树枝,宝宝连同摇篮一起掉了下来,所有东西都掉在了地上。”温尼科特认为,这首摇篮曲暗示了不祥之兆,这一点确实令人信服。这首曲子确实表达了一位母亲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与柔情没有半点瓜葛。从这点来看,温尼科特是对的。

温尼科特写道:温柔的情感并不能达到有益的目的,而且它还会产生伤害,因为“它包含了对恨的否定。”他认为,这种否定会使正处在成长中的孩子,无法面对他心里所产生的恨,会使孩子无法容忍自己心中那种恨的情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些可怕的情感,我是什么怪物,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我们需要学会容忍我们的恨。

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我们可能会认为他的父母并不温柔,因为这个男孩儿每天晚上都在他的澡盆里,给自己唱这首歌:

他什么都不做,

只是坐在正午的太阳下,

有人同他讲话,他不理不睬,

因为他不喜欢和他们讲话。

他要把矛刺入他们的身体,然后把他们扔进垃圾堆。

人们告诉他要吃饭,他只是嘲笑他们。

他不和任何人讲话,

他认为没必要。

人们来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

因为他不在那里。

他要用长钉刺瞎他们的双眼,把他们投进垃圾箱,

然后盖上盖子。

他不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他不吃蔬菜,

他不上厕所。

他会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瘦削。

他什么都不做,

只是坐在正午的太阳下。

我觉得这首歌表达了某种敌意,这一点应该没人怀疑。眼中钉不是美好的,这一点应该也没人反对。但是,关于敌意和憎恨是否属于基本的侵犯本能的表现形式,或者侵犯是否是失望的、被剥夺的、使人沮丧的爱的表现,人们似乎还存有异议。

弗洛伊德对此率先进行了评论。他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受两种基本的本能驱动——性的本能和侵犯的本能。但是性和侵犯通常都是混为一体的,这一点是他所提出的理论的核心。

所以,最狠毒、最粗暴的行为也都含有一些无意识的性的意义;所以最温柔、最有爱意的行为也都含有一些恨的元素在里面——“我要吞了你,因为我是这么爱你”。

弗洛伊德写道:把爱与恨联结在一起,无论在情感上还是智力上,对我们来说都是古怪而陌生的。然而,为了防范隐藏在爱背后的恨,大自然通过利用这对对立的情感,来使爱永远保持警惕和洁净。至于我们心中那朵最美妙的爱之花,我们可能会把它的开放归于我们对自己心中敌对冲动的抵抗。

换言之,我们可以通过强调爱来抵御恨。但是,弗洛伊德却认为,在我们的无意识里,我们依然都是谋杀犯。

另一方面,有人认为,人在本质上是慈爱的、善良的。侵犯只是一种反应,并非是与生俱来的。我们都出生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而恰恰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导致我们变得愤怒、残忍和充满敌意。我们通过各种手段改善这个世界,我们通过耶稣,通过马克思,通过弗洛伊德,通过格洛丽亚?斯泰纳姆(美国著名女权主义者)——我们终将会消灭我们心中的恨。

然而,与此同时,从本质上或(和)从外部环境来看,恨是活跃的、健康的,并且是与爱混合而生的。的确,精神分析学家罗洛?梅主张,爱与恨都是他们所描绘的原始生命力的组成部分。它包括性与侵犯、创造与毁灭、高尚与卑鄙。

罗洛?梅谈论的原始生命力,是一种每个人都急于证明自己、维护自己、增长自己并使自己永存于人们心中的推动力。那是一种力量,它超越了善良与邪恶的范围;那是一种力量,如果不能发挥出来,就会驱使我们去盲目地交配和杀戮;如果我们放弃了这种力量,我们就会觉得人生了无趣味,或是陷入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如果这种力量与我们的自我融为一体,就会为我们的所有人生经历增添活力。

因此,对爱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这原始生命力,而是源自我们对它的否认。我们通过侵犯或其他一切手段来攫取这种力量,就是希望能把这种力量化为己有,但努力的失败也是爱的威胁的来源。罗洛?梅引用了诗人里尔克的话,他担心,“如果我的魔鬼要离开我,我担心我的天使也会随之而去。”他说,里尔克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同时拥抱我们的魔鬼和天使。

***

那位光芒四射的大明星莉芙?厄尔曼,被称为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演员。当她听到里尔克关于天使和魔鬼的一番见解之后笑了笑,然后告诉我说,因为“我的相貌,我总是”被安排扮演剧本中“天使”一角。她说她在排练《白粉园》这出戏剧时得到了片刻的启示。在这部戏里,她出演一个天使般的女人,她在躲避革命风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婴儿。

“当时,我对这一部分的理解是:我坐下来,温柔地看着婴儿,给他唱歌,然后把他抱起来,一起带走。”但是,导演却让她深度挖掘这个角色,让她展现出一个女人在面临这种责任时的疑虑、怯懦和矛盾心理。她回忆说,导演建议她不要表现得太高尚,也不必每时每刻都展现一个善良的形象。

最后,莉芙对戏中格鲁莎这一角色有了新的理解。她抱起孩子,“但是当她意识到这个婴儿将会是一个很大的累赘的时候,又放下了孩子。”她起身离开,没走多远就停住了脚步,陷入疑惑,然后又转身回来了。她极不情愿地坐下来,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又向四下望了望,最后,她带着一副无奈的表情抱起孩子,离开了。

莉芙总结道:“只有当人物和外部环境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好和坏时,演起来才真的让人感到有趣。”

莉芙说,“同时表现出善与恶,并且表现出二者的斗争”这一点让她十分着迷。因为,以前人们一直教导她:“好孩子没有坏想法。”莉芙说,现在,在她的生活和表演中,她知道了“我们必须经过一番努力才能成为好人,善举总是包含着对善的选择(善举通常都是我们有意为之,都是经过我们一番选择之后才会出现的结果)。”

承认我们侵犯是我们的本性,并不代表我们残忍,也不代表我们会做天理不容的事,更不是表示我们要把所有的暴行都展露无遗。即便我们有矛盾心理,承认我们的侵犯本性,并不表示我们否认爱的普遍性。这一观点只是在说,我们在爱的同时也会恨我们所深爱的配偶、孩子、父母和朋友。这一观点只是试图告诉我们:不应该把恨“看做令人恶心的东西,也不要认为恨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种做法从长远来看,会使我们感到空虚而且还会危害我们。

我们也曾经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四岁孩童,说过恶毒的话。也许有人告诉我们,“你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有那种感觉”。也许有人教导我们,爱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有用钉子刺瞎爱人的双眼的想法。

那他就是在说谎。

***

爱与恨相伴而行,母亲不仅给了我们最早的爱的教育,同时也给了我们最早的恨的教导。父亲,我们心中的“第二个他人”,把它们详尽地阐释了出来。父亲给我们提供了母子关系之外的另一种选择——父子关系。他把我们从一体中拉到了世界上。他向我们展现了一种男性模式,这种模式既补充了女性模式同时也相异于女性模式。他向我们展示了“可爱、爱人与被爱”这三个词,有着更深层次的,或许是截然不同的含义。

现在,是时候停一停来讲述我们的父亲了。父亲与孩子可以形成早期的、稳固的联系。他没有可以给我们喂奶的胸脯,但除此之外,他可以做母亲所能为我们做的一切。父亲能够成为婴儿的最初看护者,事实上,有些父亲确实扮演了这一角色。但是,我们说这些难道是想证明父亲和母亲可以互换呢?

恰当的答案似乎是“不”字。

关于父子联系,来自哈佛医学院和波士顿儿童医院的迈克尔?约曼的研究结果,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宝贵资料。迈克尔认为:父亲对于孩子的照料并不像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样受到很多生理方面的限制。他写道:研究显示,父亲对于孩子的情感波动和母亲一样敏感,而且在处理婴儿出现的各种状况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一样有技巧。他还指出,通过研究六个月到二十四个月大的孩子,通过研究这些孩子与父母产生依恋关系的过程,他得出结论婴儿既依恋父亲,也同样依恋母亲。

然而,他还提到了不同点:面对孩子,父亲一贯作出的反应明显与母亲不同,而孩子也是一贯以不同的反应分别对待父亲和母亲:

父亲更为强壮,与父亲在一起更令人兴奋;而母亲更善于辞令,和母亲在一起令人内心平静。父亲在照顾孩子方面所花的时间很少——父亲与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玩乐上。父亲倾向于给我们展示新奇的、令人兴奋的和超出常规的事物,反过来我们的反应会激励他继续这么做。我们更倾向于跟父亲玩耍(尤其是男孩子),但当我们感到压抑时,我们更倾向于去找母亲而不是父亲。虽然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在同我们建立紧密关系的时候都投入了大量的情感,但是因为生理原因,生物学为母子之间的亲密联系设立了一个特殊阶段,而父亲只能通过时间来发展那种亲密关系。

约曼博士总结道:在婴儿期,父亲和母亲给了我们性质不同的经历,而且父亲和母亲的作用虽然是不可互换、不可等同的,却是相互补充的。他还指出:虽然增加父子联系对孩子有很大好处,但是生理构成还是能够“证明男人抚育子女弱于女人”。

鲍勃?格林是一名记者,他与妻子苏珊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阿曼达。鲍勃通过比较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和妻子苏珊作为母亲的角色,得出了一个相似的结论:

今天早上,苏珊对阿曼达说:“我们今天不太高兴,你只是从十一点睡到五点。”

我认为苏珊那句话的确切意思是:“我们今天不太高兴。”她经常使用“我们”这个词,所以此处她应该不是口误;当她想到阿曼达时,她也想到了自己;当她想到自己时,也想到了阿曼达。我也同样爱阿曼达,但我与阿曼达的关系不一样:在我心里,我们都是各自独立的人。在这个对男人的角色有了新定义的年代,我想知道其他的父亲是否持不同意见?

不管怎样,我都认为,在那里确实有某种内在的距离。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永远都无法与孩子紧密无间。你可以尝试各种想法,但是亲近是无法实现的。

很多女权主义者不同意这种观点。

然而社会学家爱丽丝?罗西,在一次关于父母角色的精彩分析中,对约曼博士的研究结果和鲍勃?格林的观点表示认同。她说:“在人类所知的任何社会形态下,除了少数特殊类型的女性,母亲作为婴儿的最初看护者这一角色从来没有被取代过”,生物社会学对此做出了详尽的解释。(她解释说:“生物社会学观点认为,人类社会确实存在一种遗传基因,它决定了与女人相比,男人所能做的事;而且,这种观点认为,生物学可以使所学到的东西成形,但就不同性别所能学会的东西而言,男人和女人确实存在差别。”)

罗西博士认为,在人类历史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狩猎和采集阶段,在那一时期,妇女发展了选择性适应能力,这使得她们抚育孩子的能力优于男性(现在依然如此)。当然也有例外,但此处她是就整体女性而言。她还认为,在经期、孕期和产期,形成了一种以生理为基础的因素,这种因素使母亲与婴儿的联系紧密,至少最初几个月里比父亲更为亲密。她还作出了推断,她认为这种密切的母子联系非常重要,它很有可能在婴儿期结束后还依然存在。

说了这么多,她究竟想证明什么?罗西总结道:即使孩子早期是由父亲抚养,或者父母严格地平分照顾孩子的工作,也不会成功地改变我们的发展轨迹,也不会使婴儿与父亲建立起比母子联系更为亲密的联系。然后,她继续推测道:母亲对我们来说,在情感上可能一直是一位重要的家长。

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对我们的早期发展不重要。毋庸置疑,他们极为重要。他们是母子一体的建设性分裂者,他们是自主与独立的鼓励者。他们是儿子心目中具有男子汉气概的楷模,他们是女儿女子温婉气质的认可者,他们还是除母亲之外,第二个给予孩子坚定不移的爱的人.

父亲给了我们一系列可供选择的歌谣和回应。作为第二个温暖的港湾,父亲会使我们的游荡变得更加安全。和父亲在一起,把他当做盟友或者爱人更加安全。当我们生母亲气的时候,我们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我们的怒气也是更加安全的。我们可以恨并且不被抛弃,我们可以恨并且依然爱着。

当我们面临需要与母亲再度结合的诱惑时,当我们为失去乐园而痛苦时,我们可以向我们的父亲求助。只有我们体会到了放弃的痛苦,我们才能成功地放弃共生结合的愿望。那位关心、支持着我们的父亲,能减轻我们的痛苦。由此,放弃才会成为可能。

精神分析学家斯坦利?格里斯潘这样描绘我们的父亲:当我们在共生的水域挣扎着,游到了岸边,他伸出手拉我们上岸,然后带领我们继续前行。他是我们生命中第二个所爱的人,与父亲相处给了我们一种深刻的体验,同时也给了一个与他人相处的经验。由于父亲的存在,我们对爱的内涵的理解更加丰富,范围也扩大了。

如果我们没有父亲,我们会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

的确存在这样一种情况:我们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父亲。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渴望,这是一种对母亲以外的爱的渴望。成就、美人、家庭、朋友,甚至是自己捧在掌心的孩子都没无法满足我们的这种饥渴。在一个宁静的夏日,莉芙?厄尔曼谈到了她那已经过世的父亲,也谈到了她对父爱的不懈追求。

她回忆道,父亲去世时,“母亲和奶奶不停地尖叫、哭号,仿佛是在比谁最悲痛”。莉芙说这些话时,声音中透着愤怒。父亲过世时,莉芙只有六岁,没有人认为她会悲痛欲绝。所以,她的悲伤没有得到认可,也没有得到抚慰。

这种悲痛也没有真正地融进莉芙的经历。她回忆道,“因为我不相信父亲会就此去而不返。所以我经常坐在窗边,想着他会回来。我曾给身在天国的父亲写信。我曾把他的照片放在枕头底下。我曾把养的宠物放到床上,然后幻想着和它们一起去见父亲。”

看着眼前这位心态平和的美女——一双率真的蓝色眼睛,棕色的长发,脸上有些雀斑——我们不难想象出当年那个爱幻想的孩子,不难想象出一个从噩梦中惊醒,对着月亮祈祷“我爱的人都不要离开我”的孩子。当妈妈告诉她,那个逝去的男人是一位“善良、睿智、伟大、完美”,会时刻保护她们的神一样的人物时,我们不难想象这个成长在女性家庭的小女孩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莉芙写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努力地记着爸爸:他曾和我一起共度了六年的时光,却没有给我留下一个真实的形象。我的头脑中只是一片空白。这空白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中,我的很多生活经历都与此相关。父亲的离世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创伤,仿佛在我的心头凿了一个洞,而我日后的经历都在填补这个空缺。

莉芙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精神病医生,“他和我想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和我妈妈口中描述的父亲也一模一样”。几年后,莉芙离开他去找了另一个保护者,一位了不起的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莉芙说:“我试图寻找父亲,我试图填补童年的那段空白,我相信世间肯定有这样一个男人存在,我还经常对那些无辜的男人发火,因为他们不是那个男人。我和别人的联系都与这一切相关。”

她和男人的联系依然与她渴望得到父亲有关。

然而,莉芙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与伯格曼的关系在很多年前就结束了。他们的女儿都快成年了。之后,莉芙还结识了别的男人,我的问题是,既然莉芙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与男人之间有着这样的联系,既然她是一个如此实际而又如此受人尊敬的人,她是否会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呢?莉芙毫不掩饰,诚实地回答道:不太可能。

她解释说:“虽然我能找出并正视这个问题,但我认为它依然还在那里。它在我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以至于它不可能会被解决。”

那么,她会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她回答说:“带着它生活并试着对自己宽容些。”

从早年炽烈的情感经历中,我们发现爱不仅能给我们带来欢乐,也能给我们带来痛苦。虽然有此结论,但我们一生还是在不断地重复这些教训。或许像莉芙?厄尔曼那样,我们可能也会说:“嘿,我去那里了。”

但是,有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那些重复。

有时,那些我们总结出来的教训并不可怕。

有一个小女孩因为父母双亡而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当我和她一起玩并且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她突然停下,站起身来,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她的思维方式看似是这样的:“在你丢下我、离开我之前,我要先离开你。”如果她总是强迫自己在所爱的人伤害自己之前,就先离去,我想知道她长大以后是不是会变成一个不能进行正常人际交往的人。

我认识一个小男孩。他的妈妈一把推开他并且说道:“我很忙,现在不行。你这样很烦人。”看到他烦恼、哀号,恳求母亲而且还狂躁地踢着母亲卧室的门——那扇总是关着的门——我想知道他二十年后怎样处理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我也想知道他希望和需要女人怎么对待他。

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一种反复出现的冲动,它被称为重复冲动。在它的驱使下,我们会反复地做我们以前做过的事并试图保持早期存在的状态。在它的驱使下,我们会把过去心中的渴望以及我们抵御渴望而产生的压抑情绪转移到现在。

因此,不论我们爱谁,也不论我们以何种方式去爱一个人,这些都是我们早期经历的重生。它们的重生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进行的,而且还会给我们带来痛苦。虽然我们可以扮演埃古而不是奥赛罗,又或者扮演特斯提梦娜而非埃古,但不管我们扮演谁,都是在表演同一出古老的悲剧,除非我们能看破一切并摆脱自己的无意识状态。

就以那个小男孩为例。他长大后,可能会成为一个消极的、顺从的丈夫,依然表现着自己的无助;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殴打妻子的丈夫,依然表现着那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冷漠的人,就像他母亲当年对待他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总是让自己的妻子不断地乞求自己;他也可能会像他那过世的父亲那样,抛弃妻子,让自己的妻儿听天由命。

这个小男孩长大后,可能会选择一位和自己那精神分裂的母亲一样的女子结婚。他可能会设法改变自己的妻子,直到她变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母亲的形象。他可能会向妻子提出过分的要求,当她拒绝时,他便抱怨说:“你总是拒绝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在重复过去经历的过程中,这个小男孩或许会重复他当年的愤怒、羞辱和悲痛。当年,为保护自己免受那些痛苦情感的折磨,他运用了很多抵御之法,这些抵御的方法在日后也可能会被重复。在重复过去经历的过程中,他会随着新经历的增加不断更新自己的经验总结。但是无论他怎么更新,我们都会从他选的爱人和他爱一个人的方式中,看到当年那个哭闹、恳求、发怒的小男孩的影子。

许多男人不承认自己依恋母亲,但是从他们日后的人际关系中,总能看到幼年经历的再现。这些经历通常都体现在他们对女人性冷淡,以及爱一个女人而后又离开她的行为上。然而,对他们而言,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依恋是爱的联系的关键所在。不管他们和谁上床,那个人都会是他们那渴望已久而又令人欢愉的母亲,至少在他们头脑中是这样的。

一位女同性恋者,就如凯琳?斯诺在其小说《威罗》中描写的那个人一样,也会在自己的生活中重复幼年的经历:

皮特(一个女人)因为无聊,在一家飞机制造厂找了一份电焊工作。但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把她变成一名男子。她还是那个喜欢牺牲自我的人。下班后,她会做饭、洗衣服、熨衣服、擦地饭。她会把自己大部分的薪水都花在威罗身上。

与母女关系相比,男女关系更加脆弱。每一个女孩都只是在自己的幼年时期形成的范围内游走,而且这范围会深深地烙在她们心里。威罗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公主,整天被一个粗鲁的怨妇责骂;实际上是两个怨妇:她的母亲和姐姐。而皮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总是低声下气的,因为她的母亲总要离开她去工作。同时,她还经常做家务并给身材魁梧、整日忙碌的父亲洗衣做饭,因为父亲一直想要一个男孩。

本杰明?斯波克是一名儿科医生,同时还是一名政治活动家。他在描述自己选择女人的标准时,表现出了上文提及的重复冲动。他指出:“我总是被比较严肃的女人吸引,虽然她们很苛刻,但我还是会对她们展开追求。”斯波克博士非常清楚,自己选择这些女人都是以他那严厉的母亲为模本的。如果他确实是一位颇具魅力的男人,那么他有这样的择偶标准,是因为他想赢回自己的母亲,即使在他八十多岁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说:“有些男人就是喜欢温柔的女人,这一点令我十分诧异。”他认为征服这种女人太过容易。“我所需要的女人,首先要认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其次她还能向我提出挑战。”他说,他的前妻珍妮和他的第二个妻子玛丽?摩根就是这种类型,只不过她们体现这两点的方式大不相同。(我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因为斯波克博士允许我和玛丽“在背后讨论他”,所以我在玛丽那里得到了另一番评论。玛丽不同意他的说法,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斯波克口中所指的那种苛刻的女人。但她补充道:“他一直试图让我变成那种人。”这无疑是重复冲动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我们通过塑造早期的环境来重复过去,虽然实现这点有些难度。弗洛伊德描写的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的例子。她想方设法给自己先后找了三个患病的男子做丈夫,而且在结婚后,三个丈夫都病入膏肓,所以不得不躺在病床上由她照顾。

此外,我们还把自己心中父母的形象强加于当下,以此来重复过去,虽然这么做毫无远见可言。因为我们觉得父亲的温文尔雅就是软弱,所以我们就觉得温和是软弱的表现;因为我们认为母亲的沉默就是一种惩罚,所以我们不觉得沉默也可以代表亲近。温柔、文静的人也能给我们提供有新意的东西,只要我们能看到这一点。

即使我们清醒地告诉自己不要再试图重复过去,也是没用的,因为我们照样会重复过去。就以一个女人为例。她非常鄙视那种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家庭观念,所以她决意要寻找一个新的家庭管理模式。她的母亲完全处于她那专横丈夫的统治之下,因此她按照自己的全新模式,找一个完全被她统治的配偶,而且她竟然公开把情人带回家,以此来体现她的叛逆、现代和自由。然而,接下来她却允许她的情人虐待并羞辱自己——我认为她对现代这一概念的理解,就是任何时下正在风行的方式——因此,作为一个自主的女人和妻子,在她那自由的生活中,她重复了母亲的角色,忍受羞辱、唯命是从。

弗洛伊德写道,重复冲动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被他的朋友背叛,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被他的追随者抛弃,为什么一个人与每个情人的恋爱过程都经历相似的阶段并以相似的结局告终。弗洛伊德写道,有些人看起来总是“噩运不断,或是被‘魔鬼’操控。其实他们的命运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己一手安排的,而且大部分都是他们的幼年经历决定的”。

我们希望将令人愉快的过去转移到现在,我们希望重复幼年的欢乐,我们希望爱上那些与我们人生中第一个爱人相像的人,因为最初爱过这一切所以我们想再度拥有,这些愿望看起来很合乎情理。如果妈妈的确很好,为什么一个儿子不可以像自己的老父亲一样娶自己的妈妈?诚然,所有正常的爱——既不是扭曲的,也不是无耻的乱伦——都必定在某种程度上包含了爱的转移。

重复好的经历还说得过去,但重复那些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情感冲动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弗洛伊德曾试图用一个含糊的概念——死亡本能,解释这种冲动,但它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试图恢复或重写过去的绝望。换言之,我们尝试一次,尝试一次,又尝试一次,总是希望这一次的结局会不同。我们不断地重复过去,但我们感到无助,被人颐指气使时,就会试图掌控和改变发生过的事。

在重复痛苦经历的过程中,我们绝不会让我们那些可怕的童年记忆得到片刻喘息。我们继续吵嚷着,要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不管这些记忆对我们有多大的诱惑,它对我们的过去都已于事无补,所以,我们必须放弃那些希望,我们必须放弃。

我们不可能爬进时光穿梭机,再度回到自己的童年并过上那种渴望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那种获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我们的需求可以由不同的方式和更好的方式得到满足,也可以通过创造新经历的方式加以满足。

***

因为可以把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所以我们能体味到多种爱,也能体会到爱的各个阶段。我们能以这种或是那种方式,终生去爱。E.M.福斯特在小说《霍华德庄园》(HowardsEnds)中,描写了这样一个人物:他告诫我们,“就是联系!”那些贫苦的、温柔的、浪漫的、恐怖的、不经意的和有希望的联系——我们尝试得好辛苦!

我们尝试过性爱——肉体的放纵和性欲的释放;我们尝试过情爱——对结合和创造的冲动;我们尝试过母爱、友爱以及兄弟之爱和邻里之爱;我们还尝试过博爱——一种无私奉献的爱。因为我们尝试过与人联系,所以上文中所列的各种爱我们至少尝试过一种,或者尝试过全部。因为童年的经历在整体上或部分上,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影响着我们,所以我们会努力尝试各种爱。

因为没有联系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所以我们会去尝试,再尝试,就这样一直尝试下去。孤独的生命不会存在,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与人存在联系。在一篇意味深长的文章中,埃里克?弗洛姆写道:

人天生就具有理性,而且人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人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分离的个体,也能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暂。每一个人的降生与离世都不是由他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他可能会比自己所爱之人先一步辞世,也可能会比自己所爱的人迟一步离世。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与分离,也能意识到自己在自然和社会力量面前是多么的无助。所有这些都会使他独立而又分离的存在成为令人难以忍受的囚牢。如果他不能把自己从这囚牢中解脱出来,并伸出手来与世界融合,他可能会变得神经错乱。

因此,我们那伟大的成就——赢得分离和自我——也总是令人痛苦的丧失。但这丧失是必要的,因为没有它,就不会有人类的爱,而且我们通过爱,能够超越这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