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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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朱迪思·维奥斯特
江苏人民出版社

Chapter4人格分歧:孤独的大写字母“I”

当我说“我”时,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不与其他任何人混淆的“我”。

——尤戈?贝蒂

谁是那个独立傲慢的生灵?“我。”回答时我们既骄傲又有些不安。这个“我”字,是意识到自我的宣言——我们如今是,或曾经是,我们有可能曾经宣称过的自我。我们的身体、头脑、目标以及角色,我们的欲望、局限,我们的感情及能力:这一切乃至更多的东西都包含在“I”这个孤独而又一直大写的字母中。

我们的“我”——如今的“我”——也许正在炖牛肉,在做爱,正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或者在跑马拉松,在审判室巧言令色,在洗衣店里吹毛求疵,或在牙医诊所吓得半死。我们的“我”知道所有这些自我,无论相册中那六岁的面孔,还是迟早会出现的六十岁的颜容,都紧密结合在“我”的统一体中,都是“我”这个实体的一部分。

在成为这个自我、这个“我”的过程中,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体状态带给我们的快乐,不得不放弃那种缥缈的关于安全的幻想,不得不放弃那种非好即坏的、令人宽慰的单纯。在成为这个自我的过程中,我们步入了一个孤独的、无力的和充满矛盾情感的世界。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和荣耀,说道:“这是我。”

正如你确信的那样,有一种心理模式从理论上将人的心理划分成三部分:本我,即婴儿期愿望的范围;超我,即我们的良知和内心评判者;自我,即感知、记忆、行为、想法、情感、防御和自我意识的场所——在那个地方,“我”作为内心的自我形象存在着。

这个“我”(自我的代表)是由各种经历的碎片融合为一个整体的——由那些和谐的经历,那些令人喜悦的确认自我的经历,那些最初的与他人建立关系的经历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的。这种理论认为,早期我们会在头脑中形成一个“实体自我”的形象,围绕这一形象,又逐渐形成了早期的“心理自我”形象。如此,在大约十八个月大时,我们开始用名字来指称自己,用那个单数第一人称的字母“I”来指称自己。

我们用“I”来指称自己的时候,已经把自我的形象——那个备受母亲爱护的孩童形象内化到了自己心里。同时我们也在心中形成一个慈爱的母亲形象的方方面面,这种形象形成于行为上对母亲的模仿,或者对母亲行为的认同。

对母亲行为的认同是我们建立自我的核心过程之一。认同解释了我们专横、谨慎、嗜书的原因——母亲也这样。

认同解释了我们富有活力或者冥顽不化的原因——父亲也这样。

认同解释了从不洗澡的儿子们为什么如今天天洗澡——他们的父母都这样。

认同解释了为什么苹果总是落在树的附近。

最初我们倾向于普遍的认同,一段时间以后,我们便选择了局部认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说“这个地方我要像你,那个地方不要”,这个时候,我们的认同就变得非人格化了。如此一来,我们不会完全变成我们的母亲、父亲或者其他人,而是变成一个和声细语、工作勤恳、讲话风趣、动作灵敏的人,或者变成一个舞蹈家。正如丁尼生在《尤利西斯》中所言:“我们像所遇到的任何人的一部分。”然而这些部分已然变形,每个人都是自我的艺术家,都在创作一幅由破碎的认同组成的拼接画,一幅全新的、独特的艺术品。

不管我们心中所认同的人对我们的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他们总是怀有强烈的情感。如果我们心中认同了某人,就会在行为上与之保持趋同。虽然我们可能会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某些行为是在模仿某位老师或是某位电影明星,但是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都是在无意识地模仿别人(当我写这些内容的时候,我很惊奇地发现自己还留着刘海,可能是因为我七年级时崇拜的偶像帕特?诺顿就梳这种发型)。

我们在心中认同一个人,原因有很多,但通常都是出于几个直接原因。我们常常把认同作为对付丧失的手段。我们会因某人的离世或者会因我们必须离开某人而备感痛心,于是我们通过模仿他们的穿衣风格、口音或是言谈举止来把他们留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一位中年男子在父亲去世后不久便蓄起了胡子,因为他的父亲生前留着小胡子。

一个大二的学生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便把自己所学的专业从政治学改为心理学,因为他的母亲生前是一个心理学家。

一位女士总是因丈夫在饭桌上举止不得体而心有不快,但是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就变得邋遢起来,因为她的丈夫生前就是这个样子。

一位男子以前从不去教堂,但在妻子过世后不久,便经常去教堂听牧师布道,因为他的亡妻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然而,并不是只有死亡才能造成我们的丧失;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因成长而丧失,而且这种丧失会促进一些重要认同的产生。对我们来说,这些认同既是一种坚持,同时也是一种放弃。的确,内在认同会反映在一些外在行为上,而且这些行为仿佛是在暗示:“我不需要你做这件事,我要自己做。”我们之所以能放弃人际关系中那些重要的方面,是因为我们通过认同把这些方面内化了。

我们早期形成的认同,绝大部分都是对我们影响最大的。这些认同限制了我们日后的一切,同时也塑造了以后的一切。我们在行为上会模仿自己喜爱、羡慕和崇拜的对象,但我们也会效仿那些我们憎恨和恐惧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对攻击者的认同”。这种认同可能会出现在我们受到挫折或感到无助的情形下。当我们面对比自己强大、有力的人的时候,我们会受到那个人的摆布。“如果你不能打倒他们,就加入他们。”我们在这种潜在精神的牵引下,努力模仿着我们痛恨和害怕的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他们所拥有的威力,从而使自己能够对抗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危险。

因此,被绑架的女继承人帕蒂?赫斯特,变成了持枪革命的塔尼亚。

因此,这种出于自我保护而形成的“对攻击者的认同”,会使一个饱受虐待的孩子在成年后,变成一个虐待孩子的施虐者。

因此,认同既有可能产生积极的结果,也有可能导致消极的结果,既可能是因为爱而产生也可能是因为恨而产生,既可能把生活变得更好也可能是更糟。这些认同会体现在方方面面,如冲动、情感、良知、痛苦、成就、能力、风格、人生目标或者发型。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为了使一些相异的认同和谐地共存于同一自我,我们会放弃可能的其他自我。这些相异的认同当然包括作为一名男子或是一名女子对性别的认同;可能还包括宗教、职业和阶级的认同;还包括对于好坏品质的认同。

放弃那些可能的其他自我,是另一种必要的丧失。

威廉?詹姆斯写道:“如果可能,我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英俊富态,衣着考究;我要成为一名出色的运动员,年入百万;我要成为一名智者、美食家和情场高手;我还要成为一名哲学家、政治家、勇士、非洲探险家、诗人、圣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上面所列的这么多选项中,在人生的初始阶段,极有可能有一位是我们所要效仿的人。为了成为自己所选择的那个人,我们必须放弃其余的选项。因此,那个想要找到最真实、最强大、最深刻的自我的探索者,一定要仔细地阅读这份名单,从中选出一个,然后压上我们全部的赌注。这样一来,其他的自我都已经不现实了。”

***

我们几乎无法调和内心中那些相异的认同,我们无法将我们各个分离的自我融为一体,这些失败会导致很多不好的结果,其中最糟糕的是极为古怪的神经错乱,也就是所谓的多种人格的精神混乱——许多相互矛盾的自我同时存在于一个人当中。(还记得《夏娃的三张脸》这部影片吗?)在我们周围,在办公大楼里,在律师事务所内,在小镇上,到处都有轻度自我混乱的人;在我们周围的任何地方,到处都有整体感失调的男男女女,这使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情感灾难。

毋庸置疑,我们都遇到过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所指的那种伪自我人格的人。

我们也遇到过精神分析学家海伦妮?多伊奇命名的那种似人格的人。

我们还遇到过那些处在神经病与精神病界限边缘的人,这些人被严格地界定为临界人格。

我们肯定还遇到过这种人,他们是当今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的热门课题,他们就是自己饿死自己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者。

这些名称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用来探讨自我和自我意象的扭曲。这些名称中的任何一个都与伤害有联系。这种伤害指的是对私“我”的伤害,而且对这种伤害的描述都稍有不同,但常常是部分重叠。

***

精神分析学家莱斯利?法伯描述了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围绕伪自我建立起了他的全部存在,并且他相信,为了“获得他所渴望的注意和认可,他必须玩弄自我的表象”。那么,在他身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既遭受痛苦又蒙受羞辱,因为他有另外一个隐秘的、没有人喜欢的、不被承认的侧面。同时,他还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因为看起来他不是他自己,或者不是他应该是的那个人。

当然,有时我们所有人都会笨手笨脚地修补我们的公众表象,我们希望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希望取悦别人,宽慰别人,也希望自己能胜过别人。毫无疑问,我们所有人有时都会致力于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骗。任何公正的、毫无偏见的看客在给我们打分时只会打出“C”,而我们给自己打出的是“B+”。当然,我们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会尝试着在真实的自我和表现出来的自我之间保持一种合理的联系。因为,当这种联系中断的时候,我们对外展现出的自我可能是一个虚假的自我。

某位在竞争激烈领域里获得成功的女士坚持认为:“真正的我是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穷苦女孩。”

又如某位男士所说的那样:“他有两个‘自己’,真正的那个自己一直在顽固地展现他自己,而另一个自己则依从社会的要求。”

又如理查德?科里,他“走路的时候光芒四射”,人们十分羡慕他那种光环笼罩下的生活。他英俊潇洒,身价不菲,且富有绅士风度;在一个夏季的夜晚,他“走回家里,把一颗子弹射入了自己的头部”。

这便是那些作为伪自我生存着的人们。

正如温尼科特所说,真正的自我来源于早期的人际关系,来自于母子之间那脆弱的和谐关系。真正的自我源自一些反应,这些反应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你就是你,你的感觉就是你当下感觉到的一切。”这些反应能使我们相信自我的真实性,它们还能使我们相信:暴露早期的、脆弱的、开始成长的真正自我是安全的。

来这样想象一下:我们伸手去拿一个玩具,但在我们伸手去拿的过程中,我们瞥了一眼我们的妈妈,我们不是为征得许可,而是为了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在寻求确认,这个寻求确认的愿望,这个自发的举措的确属于我们。我们感觉到了我们所感到的东西。

在这一脆弱的、微妙的时刻,母亲的支持与指导使我们相信了自己的愿望:“是的,我想要这个。我的确想要。”我们在萌生新的自我感觉时得到了确认,我们在“自我意识”之中得到了认可,于是我们继续伸手去拿那个玩具。

然而,母亲在回应我们那带着疑问的眼神时,误解了我们的需要,或者她以自己的需要取代了我们的需要,那么我们便不能确定我们真正的感觉和我们真正想要做什么。母亲没能与我们协调一致,这种不协调会使我们感到:我们被抛弃了,我们被攻击了。于是,我们可能会通过建立一个伪自我来保护真正的自我。

这个伪自我是温顺的。它没有自己的行动方案,似乎是在说:“你想要我成为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它就像一棵树,处在被修剪得平整的树篱中,自己不能自由地生长,只能按着规定的形状抽枝长叶。这些外界规定的形状有时是有吸引力的,有时甚至魅力非凡,但它不是真实的。

***

海伦妮?多伊奇所描述的似人格者,比伪自我更像变色龙,因为他随时都准备着接收外界的信号,并照着此信号塑造自己,形成自己的行为。他倾向于经常变换自己的模仿对象,先是模仿这类人,随后又模仿那一类。每次转换他都给自己找充足的理由。似人格者意识不到自己内心的空洞,他所过的生活看似一个整体。他所用的表达方式,他选择的人际关系,他的价值观念、情感及快乐,都只是对他人的模仿。虽然他的表演很精彩,但最终我们还是会感到不安,我们会看着他,并在心中暗自想:“等等,好像哪儿出错了。”除非他知道,他只是重复了他人的行为,就像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一样。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他仿佛真的经历过这些,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相应的内心体验。

一幅似人格者的有趣且精彩的画面被呈现在伍迪?艾伦的影片《变色龙》中。在影片中,主人公是一个缺乏自我观念的男子,他会变成任何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伦纳德?齐利格急切地希望融入自己所处的环境,希望得到认可、被人喜爱,希望自己变成黑人、中国人、心宽体胖的领袖和印第安酋长,希望自己看起来像希特勒的褐衣队员,教皇的随从及巴比?卢斯球队的队员。齐利格不仅模仿周围人的外在表现,而且模仿他们的精神特征,从而变成了与他相处的同伴。他对他的精神分析医生说:“我谁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伦纳德?齐利格,一只徒具人形的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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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章中,我们已经描述了分裂的过程。临界人格者将自我和他人都依照好和坏来进行划分。在幼年,他开始恐惧,他偶尔会感觉到,对母亲的愤怒会伤害她(事实上我们都会产生这种感觉)。那么他该如何是好呢?然而,如果那个他既爱又恨的母亲能够被视作两个人,那么他就能恨得心安理得了。就这样,他陷入了分裂。

按照精神分析学家奥托?肯伯格的说法,临界人格者过着破碎的、时刻变换的生活,他们“积极地斩断令人恐惧的情感经历与那些在其他情况下变得混乱、矛盾、令人极度沮丧的事物的联系。”虽然临界人格者也能感觉到爱和恨,但是他们永远都不能把这两种情感融为一体,他们担心好的东西会因此而受到毒害。这种想象中的破坏将会带来难以承受的焦虑及负罪感,他可能周一、周三爱你,周二、周四、每隔一个周六恨你,但不会同时爱你或恨你。于是他陷入了分裂。

临界人格者的情绪和人际关系都不稳定,对此,我们一点都不奇怪。他经常冲动,而且在身体上自残。他发现独处很困难。临界人格者最突出的特点是分裂,这使他能够忍受思想上和行为上的深刻矛盾,他使自我的各个方面都与别人割裂开来。这种分裂状态使他如处孤岛。

***

自恋者通常都被人们看做过分自恋的人(我有多么爱自己?从很多方面都能看出来,让我来描述一下)。然而实际上,这些人是由于缺乏稳定的内心自爱,即健康的自恋,才会在心中强烈地追求自恋。这会迫使自恋者利用其他人来实现纯粹的自我增强,还会迫使自己利用他人来反映、扩展自我。

我一定魅力无限——看看挎着我胳膊的漂亮女人。

我一定十分重要——看看我周围都是名人。

我一定令人兴奋——我就是一颗耀眼的明星,总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我一定是——我不是吗?

他们内心自爱的发展出了差错,所以他们没有在心中形成一个自信的自我。

弗洛伊德说,在我们了解到世界还有别人存在之前,我们所拥有的对自己的爱是最初的自恋,即原始自恋。他还说过,此后,当我们从别人身上撤回我们的爱来爱自己时,我们所展示的就是第二阶段的自恋。他说,我们给自己的爱越多,给别人的爱就越少。对自我的爱与对他人的爱是对立的。弗罗伊德的这些话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自恋当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但是近年来,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特别是海因兹?科胡特,对这一观点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这种对自恋的观点是消极的、极端的。科胡特说,自恋是一种正常的、重要的、健康的好东西。我们全心全意地爱自己,不但不会使自己给予别人的爱减少,反而还会增加或是补充我们对他人的爱。

我们如何才能获得正常的而非过分的自爱呢?

科胡特的观点仿佛是在说,我们开始的时候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很好,我们是完美的、有力的,也拥有完美的、有力的东西。为了使我们与崇高的人类限制达成一致,我们首先需要一种对自恋的定位。

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个时期,我们需要自我炫耀,需要沾沾自喜;我们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并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出类拔萃的人;我们需要一面能映出自我崇拜的镜子并在镜子前展示自己;我们需要父亲或母亲起到那面镜子的作用。(这意味着母亲能带给孩子单纯的快乐。当孩子向母亲炫耀着什么东西,“啊,妈妈,看我!”这时,孩子希望妈妈也为自己感到高兴,并希望她带着骄傲和鼓励的口吻作出回答。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放任,也不意味着孩子的情感不应受挫。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需要一些挫折。)

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个时期,我们需要另一个人的参与来完善我们的人生。当我们说“你真棒,你是我的”的时候,当我们需要与一些完美无缺、无所不能的人建立联系来扩展自己的时候,我们需要父亲或者母亲就是那个理想的人。(这意味着,父亲或者母亲能使孩子冷静、自信,使孩子感到荣耀、强大、有力。实际上,这也意味着孩子需要一种保护,“我在这里——你不必全靠自己做”——一位战无不胜的同盟者,但这绝不意味着父亲或者母亲一定要是一位超级英雄。)

在幼年的某个时期,我们需要自己拥有一个金色的自我,一个比实际身体比例强大一些的自我。同时,我们需要相信,那个热切的、兴高采烈的、自负的金色自我是可以被人们接受的,至少在一小段时间内可以如此。

如果父母也把我们当做一个金色的自我并接受了我们——不需要总是如此,只是在某些时候就足够了,那他们就为我们形成自我发挥了作用。因为在形成自我的过程中,我们获得了那些极为重要的元素,所以我们随后就放弃了它们——我们随后就将它们调整、转化成了更加现实、合理的东西。

一个积极的自我形象。

一颗坚强的自尊心。

一种自我之爱,可以使我们更加自由地去热爱他人。

但是,如果没有自恋定位,我们便会停在旧时的、婴儿期的自恋阶段。我们无法继续前进,也无法放弃这种自恋。于是,我们会通过他人来弥补我们那部分缺失的自我,也不会把他人看做相互关心的伙伴。所以,自恋者总是在寻找令人崇拜的人,而且希望自己也拥有那些令人崇拜的因素。自恋者还会不断寻求强大有力的人,而且希望自己也拥有那些使人强大有力的因素。但是,就像科胡特所评论的那样,那些被自恋者所追求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什么特殊品质,才受到自恋者的追捧和喜爱,而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一些人格特征被自恋者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当然,他们绝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恋人、配偶或者孩子,他们是自恋者所缺失的那部分自我,是自恋者的一部分——仅仅是“目标自我”。

从一幅描绘自恋人格的复合画像中,我们看到了佩吉展现出了很多方面:她热情、自负,浪漫化而且性欲化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她总是引人注目。她表面上看起来活力四射,但实际上,她每天都在死亡和空虚中挣扎着。她如饥似渴地渴望着,一直面对着“这是什么”的恐惧。在她各种外表和姿态的掩饰下,她不断地在喊:“看我啊!”此时,她感觉自己并不真实,毫无价值。

佩吉从不依赖别人。她害怕与人亲近。她就如同钱包大小的一盒盒面巾纸那样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的人。她总是不停地移动,试图逃离她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因为,她与过去和未来都没有真正的联系,她没有真正关心过别人,也没有关于爱的记忆,焦虑笼罩着她的生活。

每天早晨她都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皱纹。

她把一周中每晚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时常带着一份令人烦闷的忧郁症病例去看大夫。

她内心充满了愤怒——失望的、无人关怀的孩童般的愤怒。

我认识一个名叫唐的男子,他属于另一种类型的自恋者。他能征服很多女人并把她们带到床上,他对这种行为十分着迷。最令他自豪的炫耀之词就是:在一个精疲力竭的晚上,他跑了三个不同的地方,分别与三个不同的女人上床。当时正值汽油短缺,所以他使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在与女人的关系上,唐总是一再换人,不断去寻找更理想的。这些女人都很漂亮、聪慧,而且也有思想深度。每得到一个女人,随之而来的便是幻想破灭,这总是驱使着他去找新的替代者。他有很多妻子和情人,但是他对哪一个都不了解。

文学作品里所描述的众多自恋者中,我最喜欢的那个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癞蛤蟆。它叫瓦提?布里根,我们能在《阿尔奇和梅塔贝尔》这部作品中找到它的名字。

它扬扬得意地坐在伞菌下,

它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地球的存在是为了给它生长伞菌,

而伞菌的存在是为了供它休憩。

白天,太阳为它照耀,

夜晚,月亮与星斗因它而变得美好。

一切都是为瓦提?布里根而存在。

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些自恋者称自己是“最伟大的人”,而其他人则会以比较委婉的方式炫耀自己。然而,他们的飞扬跋扈、目空一切,或者他们那种男女乱交和叛逆行为,或者那些他们自吹自擂的谎言,或者他们那种无所不知的姿态,都暗示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相信自己了解、掌控所有的事物,还可以赢得一切。在那里他们非常特殊,极为特殊。

一个病人向精神分析医生讲述了自己的一个梦。他说,他在梦里体会到了那种特殊感:

有人提出一个问题,要我寻找一个继承人。

我想了想说道:上帝怎么样?

自认为自己很伟大,这样的梦太容易破碎,而且它会无情地、不可避免地破碎。因为,不管我们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爬得有多高,正常的生活轨迹都会把我们引向丧失,引向疾病和衰老,引向身体和精神上的缺陷,引向分离、孤独和死亡。这些经历都会让我们感到生活艰难,即使有家庭、宗教和哲学,即使我们脆弱的肉体与外界存在联系,我们也依然会感到困苦。但是,如果没有了那些联系,如果没有了“m”和“e”(me)之外的更多内涵,时间的逝去就只会不断地带来恐惧。面对这个长期存在的现实,自恋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拒绝承认。他们相信,年轻与美貌、健康与权力、崇拜与认可永远存在。

它们当然不会永存。

当才智渐去、容貌凋萎,辉煌的事业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世界便不再呈现出那喀索斯(这来自一个美丽的古希腊神话,美少年那喀索斯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便爱上了自己,每天茶饭不思,憔悴而死,变成了一朵花,后人称之为水仙花。心理学家借用这个词来描绘自恋的现象)式的完美。因为镜中的自我是他唯一承认的自我,自此,他便失去了自我,陷入了抑郁。抑郁——扬扬得意的对立面,自高自大的黑暗面——可能是自恋者的自尊受到伤害的一种反应。抑郁也很可能是因为微不足道的轻视和失望以及严苛的、不可避免的因素而产生的。

一位精神分析学家在描述一位上了年纪、精神抑郁的女病人时写道:“她的所有备用镜子都碎了,她又一次感到困惑和无助,就像一个在母亲脸上找不到自己身影的小女孩。”

当自恋者失去了理想化的目标自我时,就会感到筋疲力尽、意志消沉。因为那些目标自我是自恋者快乐和力量的源泉,丧失了它们,自恋者就会感到无力与空虚。他也许会吸毒、酗酒、纵欲,他试图通过这些方式来逃避空虚。他也许会退隐到一种自恋式的、狂热的宗教崇拜之中。“在那里,宗教内容占满了他的生活:没完没了的宗教仪式、强制性的赞美以及宗教冥想,这‘有助于填补’几乎难以想象的空虚。”

作为神奇而又神秘的整体的一部分,他要求得到完美的启示,他试图找到一个放大的自我。作为一个快乐而又幸福的整体,他放弃所有的消极想法,试图恢复婴儿期自恋的喜悦。

从根本上讲,这些自恋者缺乏的是和父母在一起的经历。父母要么是不在身边,要么就是指责他们或拒绝他们的请求,这使他们很失望或者使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辛西娅?麦克唐纳在她的那首令人心寒的诗《学有所成》中,描写了一个女儿因为想得到母亲的认可而感到狂乱:

我画了一幅画,把天空染成了绿色,

我拿给妈妈看,

我猜她会说我画得真棒。

于是我用牙咬着画笔又画了一幅画。

看,妈妈,我不是用手画的。

她说:我想有人会欣赏你的画,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如何作画的,

他们会感兴趣,

但我不感兴趣。

我和布法罗交响乐团一起演出,

我吹奏了古诺的单簧管协奏曲中的独奏曲。

妈妈来听了,我猜她会说吹得真棒,

于是我躺着用我的脚趾,

伴着波士顿交响乐演奏。

看,妈妈,我没有用手演奏。

她说:我想有人会欣赏你的曲子,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如何演奏的,

他们会对你的曲子感兴趣,

但我不感兴趣。

我做了一块杏仁蛋奶酥,

把它送给了妈妈。

我猜她会说,做得真棒。

于是我用胸脯碾着面饼又做了一块,

我用胳膊肘托着送给了妈妈。

看,妈妈,我没有用手做。

她说:我想有人会喜欢你的点心,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怎么做的,

他们会对你的点心感兴趣,

但我不感兴趣。

我的手腕受伤并做了截肢手术,

我扔掉我的手去找妈妈。

但是这一次,

在我还没有说:看,妈妈,我没有手了,

妈妈就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她坚持让我试试,

想看看那副蓝色的小手套合不合手。

有时,自恋者的父母确实给了他爱,但他还是成了一个让人忧心的自恋者。这说明,他的父母所给予的爱,方式不对。他们在给予爱的时候,没有把孩子当做孩子来看待,而是把他当做了一个装饰品或是西服翻领上别着的胸花。

自恋者常常是自恋的产物。

自恋者的父母经常利用或虐待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些行为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发生的。他们会对孩子说:好好做,表现好点;让我因你而自豪;别激怒我。这样一来,孩子和父母达成了无言的交易:如果你埋藏我不喜欢的那部分,我就喜欢你。这同时也给了孩子一个无言的选择:要么失去你自己,要么失去我。

有一点十分重要,我们要牢记:有时,即使是和蔼的父母也会与一个特殊的孩子合不来。如果这会引起伤害的话,这种伤害也是因为令人痛心的不搭配引起的,而非源自冷漠、无能和冷嘲热讽。但是,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只要父母没能起到镜子的作用,映射出孩子的自我或是没有映出孩子理想化的自我,这种经历的缺失都会威胁着自我的凝聚。为了抵御外界对自我的威胁并迅速弥补自我缺失的部分,病态的自恋者就诞生了。

***

现在,我们在正常的发展过程中,都有过伪自我、似人格自我、分裂和自恋的经历。我们都有过与自我断绝联系的经验。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们为什么要说那个,实际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曾与自我产生过矛盾,都曾尝试过隐藏自己那个不被人接受的自我。我们都曾在不同人面前展现过迥然不同的自我。

然而,前文所述的那些人,不只展现了日常生活中的扭曲、正常人都会有的混乱和变化无常,还展示出了更多的内容。他们因早期发展中的重要损伤而遭受痛苦。那些损伤妨碍了必要丧失的出现,即使他们无法放弃需求、抵御和错觉;那些损伤也妨碍了强健、完整的自我的形成。

因为健康的成长包括必要的放弃。当我们面对必须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来换取认可时,即使我们心中渴望得到认可,我们也应该放弃这种渴望。

这意味着我们要放弃防御性的分裂(我们出于防卫而陷入分裂状态),并将我们的好我和坏我融为一体。

这意味着我们要放弃那个自认为自己了不起的想法,去塑造一个能与他人融洽相处的自我。

这意味着虽然我们在生活中可能会被情感发展中遇到的困难所牵绊,但我们仍拥有一个可靠的自我,仍会产生认同感。

我们所说的认同感指的是,我们感到自己最真实、最强大、最深刻的自我,虽然经常变,但是能够超越时间而存在。这是一种比任何差异都要深刻的自我认同感,是真正的自我,一个能使其余所有的自我都凝聚在它周围的自我。这个稳固的自我既包括我们自己也包括我们自身之外的东西。它既包括认同也包括差异。它既包括私“我”和我们在内心中形成“我就是我”的经历,也包括别人的“对,你就是你”的认可。

在任何时候,他人的支持和反应都是重要的,但是在婴儿期,它们具有更为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如果没有“他人”的早期帮助,任何人都无法塑造出“我”。起初,我们所有人需要一位母亲来帮助自己存在,需要一位母亲帮助我们伸出手,去体会什么是属于我们的,需要一位母亲帮助我们建立一个核心的确定,即我们的愿望和我们的情感就是我们自己的,这点确定无疑,就像我们确定我们的心跳每时每刻都在跳一样。开始的时候,我们不能满足并且认识到自己的需求,母亲帮助我们满足和认识我们的需求。

在我们认识自己的需求的过程中,在我们确定我们的情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过程中,我们开始产生了自我存在的观念。我们丧失了无我意识,即没有自我存在,没有认同存在。

自此,我们开始创造和发现我们的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