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金钱、幸福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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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弗雷德
东方出版社2010/7

第22章 拒斥死亡

  在我听到的一切怪事中,

   贪生怕死最为怪,

   因为死亡是人不可回避的结局,

   它要来就不会不来。

   ——威廉•莎?比亚

人害怕死亡,就像小孩害怕走夜路一样。就像听多了鬼故事的小孩更害怕走夜路一样,听多了死亡故事的人也更害怕死亡。

——  弗朗西丝•培根

我并不怕死。死是为了玩人生游戏押上的赌注。

——  让·吉洛杜(Jean Giraudoux)

人的一生只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死亡。

——  欧文•梅雷迪思(Owen Meredith)

动物不用面对我们人类不得不面对的存在矛盾。通常,我们认为它们完全在本能的驱动下度过一生,无忧无虑。人类就没有这么幸运,人类可能会羡慕动物的境况。讽刺的是,正是我们的进化优势、我们获得知识的能力、我们的反思能力,让我们如此害怕死亡。它让我们的防卫机制进入警戒状态;它是我们极力赶走死亡念头的原因。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距离死亡越来越近这一残酷的现实仍然不断闯入我们脑海。亲朋好友的去世、战争、自然灾害、乳房里的肿块、难以忽视的警句,不断提醒着我们死神正在前方等着我们。但是,只有当我们挚爱的人去世时,我们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死亡的含义。

  非理性的胜利

  尽管,理性水平上,我们知道死亡是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在非理性水平上,我们的看法则截然不同。掉入无尽的虚无之中、身体腐烂瓦解,这一想法难以面对、难以接受。相反,我们往往表现得好像谁都会死但自己不会死一样。印度有部著名史诗,里面的主角叫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当被问到“世界上最令人费解的事情是什么?”时,他回答说:“人们坚信永生,不顾死亡无可避免、无处不在这一事实。”这一问题提醒着我们,人们对死亡怀有矛盾心态。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论战争与死亡时代(1915)》这篇文章中,描述了与死亡有关的心理意象,“我们确实难以想象自己的死亡,即使尝试去想象,也仍然只能从旁观者的视角去想象。”西班牙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在《人生的悲剧意义》中写道:“人和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想方设法逃避死亡。明知是徒劳,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因为人很可怜,知道自己会死。”

  死亡唤醒了我们对湮灭、孤独、遗弃、拒绝以及分离的深层恐惧。因为我们具有求生本能,所以这种恐惧会引起恐慌。

  一天早晨,在荷兰一个名叫会真(Huizen)的小村庄——我小时候住在那里——死亡暴徒突然袭击了我。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浴盆里,祖母一边给我洗澡一边唱歌给我听,我很快乐。突然,她问我如果她不在了我还会记?她吗。我记得,听到她这么问,我非常恐慌。她怎么会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呢?她怎么会不再存在呢?她是我小小的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这一念头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这一念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不愿相信她会死。我什么也不能说,但是我记住了她的问题。写这本书时,我回想起那件事,她的问题以及她的问题给我带来的感受都很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像悉达多一样,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扔出了天堂、丧失了纯真。当然,在那之前,我见识过死亡。我见过死鸟、死虫,以及横尸在路边的动物。但是,这不一样,这是人,而且是?挚爱的人。现在,一想到死亡这个概念,恐惧就啃啮着我的内心。有时,我会问自己,在死亡的阴影下,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最后审判日何时到来呢?

  几年之后——事情通常是这个样子——我的祖母死于肺炎。她是我身边第一个去世的亲人。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的遗体放在祖父母农家的堂屋里,供人悼念。一排一排的人走过,和她做最后的告别。我还记得村子里的送葬队伍,成百的人跟着灵车。

  我还记得,当时,母亲是多么地痛苦,我是多么地无助、多么地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地,我觉得自己得为她的死负责。是我不够乖吧?应该怪我吧?但是,我多少有些放心,母亲还在,她可以照顾我。我目睹了祖母葬礼的全过程,回忆着和祖母一起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光,没人注意到我这个悲伤过度的小孩。她已经不在了,她走了,她不可能回来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事实。有时,我甚至幻想她还会回来。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给了我几枚硬币,让我卖糖吃。这些硬币是她留给我的念想,它们在哪呢?我不停地寻找这些硬币,似乎找到了,她就会回来,神奇地。我不想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但是,我得学会接受:死亡,所有生命里最确定的一件事,也是生命里最不确定的一件事。

  悲伤的变迁

  但是,故事并没就此结束。五十五年后,我多年来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母亲去世了。尽管她是寿终正寝,可是对我的打击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本以为,有所预期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是当事情真地发生时,我还是痛得无法形容。我认为自己对她的去世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这是自欺欺人。有人曾经说过:“母亲的去世是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所经历的第一场痛苦。”我的情绪反应如此强烈,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也深深地感到——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有此感受的人——在她去世之前,我本可以做得更多的。我觉得内疚。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些问题,以前我没有问过,现在我根本没有机会问了。我真地认识到,死亡恐惧(fear of death)会让?们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这样我们就没有机会好好地告别了,人类基本的意义需求(need for making meaning)和完结需求(need for achieving closure)都得不到满足。

  接到母亲去世消息的那一刻,我百感交集,痛苦、沮丧、内疚、孤独,并且强烈渴望已经不在了的母亲,这些情感淹没了我。最明显的是怀疑感。我无法相信她已经死了,我难以接受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了这一事实。与此同时,还有麻木感。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尽管我还是像平常一样生活,但是我好像对外部世界失去了兴趣,对所有活动都提不起劲儿。我觉得自己像瘫痪了一样。我似乎只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回头看来,我认识到,我屏蔽一切外部刺激,是为了通过悲伤(grief,grieving)来进行某种心理复原。这种认识,是事后才得到的,而同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当然,我的行为也可以看作是在否认所发生的事情,是在拒绝承认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断胡思乱想。我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怀疑,这只不过是个噩梦。我不断寻找我的母亲。她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到她的遗体陈列在殡仪馆。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心里再次充满恐惧和痛苦,趟在那里的尸体曾经是我的?亲,它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我如此渴望走近它,又如此害怕它,这种复杂的感受真地很神秘,借用一个德语说法,就是“unheimlich”(是弗洛伊德用来形容“神秘和令人恐怖”的德语词)。她的谆谆教诲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所碰到的一切物、事、人都在提醒我她的存在。我还记得其他几个人的逝世,特别是我的祖母,然后是一个较近的表亲、两个朋友。

  讽刺的是,母亲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在悲伤中挣扎,意味着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哀悼(mourning)活动可以看作无法接受某人的离世而对其投入过多的关注。我比?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亲密关系和空气、食物、水、衣服、房子一样,是生存的必需品。很少有人在无牵无挂的情况下活得很好。我以前对母亲的存在习以为常而不重视她,现在我意识到她对我的心态平衡(mental equilibrium)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在悲伤的状态下,我就像坐在情绪过山车上,很容易掉眼泪,很难不哭泣。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陷入一种失控状态,这一点让我难以接受。任何让我联想到母亲的东西都会让我悲伤。回头看来,这段时期内,我一方面努力保持与母亲的情感联系,一方面慢慢接受她去世的事实。?意识到,悲伤的目的就是学会习惯没有她的存在。我必须接受,不仅在理智上而且在情感上,死亡是生命周期(cycle of life)的一部分。我忽然明白,我们并不是忘记逝去的人,也不是不再爱这个人。我们会一直怀恋这个人。我们的挑战是接受死亡以及自己对死亡的感受,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是成长的一部分。

  非常有趣的是,悲伤期间,我记起了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的一幅画,《死去的母亲和孩子》。我一直觉得这幅作品非常令人震撼又令人不?。蒙克的一生中,死亡是重复出现的主题,疾病则是常客。他还是孩子时,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就生病夭折,另外一个妹妹被诊断出精神病。他结婚三个月后,他的另外一个弟弟去世了。蒙克的双亲死得都很早,母亲在他只有五岁时死于肺结核。蒙克自己也经常生病。

  这幅震撼人心的画作,画的是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她死去的母亲(母亲躺在床上)。现场没有其他人打破她的孤独感。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怀疑;她的脸扭曲变形了,因为悲伤;她的手捂着耳朵,因为不想接受事实。女孩似乎准备尖叫,这个样子让人联想到蒙克最著名的作品《尖叫?。《死去的母亲和孩子》正好刻画了母亲去世后我所体验到的感受。

  我正在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里面充满让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感和丧失感。我的脑子里全是有关母亲的念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心里充满愤怒感、内疚感和遗憾感。我生自己的气,为了她还活着时我所做过的和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本该做得更好的”,这句话一直折磨着我。“早知如此的话”,很多事情,我本不该那样做的。尽管理智告诉我,“悲伤工作”是让我能够继续正常生活的一道必要程序,但是,它也意味着与母亲分离,调整自己适应没有母亲的世界,?成新的关系。我还没有准备好这样做。

  我认识到,悲伤是丧亲(bereavement)体验的内在含义,是悲欢离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代表了我们面对亲人的去世在情感上、认知上、行为上和身体上的反应。相比之下,哀悼则是悲伤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对死亡的仪式化反应。它包括葬礼仪式、守夜规矩、着装要求及其他正式礼仪。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哀悼看作“公开进行的悲伤”。葬礼是安慰活者的仪式化活动,是大家为缅怀死者所做的努力。

  母亲的去世让我明白,悲伤和哀悼是人的境况的一部分。这些痛苦的活动,是承认死者重要性的方式,是为了说明这个人生前给我们做了多大贡献、死后给我们带来多大损失,是对丧失亲人的痛苦感和不公感表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