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利亚的一生
【美】HowardGardner
当鲁利亚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就表现出胜任心理学研究的才能。他建立了自己的精神分析小组，创办了一个刊物。在二十岁的时候，他用几种语言掌握了心理学文献，并与他那个时代的伟大学者包括弗洛伊德通信。在后四十年里，他在儿童、罪犯、俄国农民、同卵双生子、脑外伤病人、智力落后病人等的思惟、情绪过程方面进行了卓越的研究。到了晚年，毫无疑问，他成了苏联最杰出的心理学家。
鲁利亚工作的一个特点是专业领域经常改变，他每选定一个工作领域时，往往被迫放弃，转移到一个他不熟悉的领域上来。
鲁利亚经历了坎坷的道路以后，于1977年去世。他写了自传，名叫“思想的形成——个人对俄国心理学的看法”。从字面看，鲁利亚的自传既没有揭示出第一个鲁利亚——有高度创见与成效的科学家，也没有揭示出第二个鲁利亚——一悲剧式的英雄。只有凭借本文的原始资料，才能拼凑出鲁利亚一生的主要路线，才能认识他的真正贡献与错误，才能评价他这个人，了解他的成就。本文的原始资料是根据鲁利亚本人的生活道路与鲁利亚的朋友、编辑科尔提供的笔记写成的读物。（科尔于年月在今日心理学杂志访问了鲁利亚，提供了一本88页的笔记本。
鲁利亚自传中揭示的生活路线是这样说的：“我于伟大的俄国革命之后开始了自己的历程。这个重大事件给我、给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决定性的影响”。
好象要蔑视这个开端，鲁利亚的自传描写了政治历史上知识分子感到最令人激动的、也是最可怕的一个时期，听起来好象是一个普通学者的日记片断。尽管有个吸引力的标题——个人对俄国心理学的看法。但是，自传没有涉及到个人， 而且写自传的文件没有反映个人的感情与倾向。这个自传原是鲁利亚给两个美国人写的有关自己生平的记录片手稿。
鲁利亚的父亲是一位中产犹太医生，大学教授。他父亲的事业受到沙皇制度的扼制。作为一个青年，鲁利亚很高兴有机会参加革命工作。帮助发挥革命释放出来的活力。在鲁利亚自传前面的章节里，可以感觉到划时代的某种兴奋，他谈到和同志们一起不知疲倦的工作。目的在于推动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建立能为全人类服务的俄国新心理学的事业。早期，鲁利亚和弗洛伊德通信，拜会过俄国著名的心理学家别赫切列夫，表现出这位年仅二十多岁的年轻学者已获得了全部正确的基础知识。除了写书、编杂志，推动社会活动以外，他在岁时就被邀请担任莫斯科心理研究所的重要职务。
1924年，他见到著名的俄国青年学者维果斯基，他认为这是他知识结构中的一个转折点。完全有理由说维果斯基是个天才，是个擅长多门学科的人，是新颖概念的源泉，是能不用讲稿一次讲几个小时的幻想家。维果斯基岁因结核病去世时，鲁利亚曾回忆说“今天俄国心理学的全部精华都来自维果斯基”。
鲁利亚、维果斯基、列昂节夫和一些同事着手制定了一个使苏联心理学革命化的纲领。可是，维果斯基、列昂节夫、鲁利亚三人自称为“三驾马车”。三十年代初，鲁利亚与维果斯基的工作开始在苏联心理学杂志上受到严历批判。这时，维果斯基已去世两年了，鲁利亚失去了工作，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只好另寻出路。
他进了医学院，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完成了神经心理学的研究。通过战争期间护理伤员，鲁利亚掌握了脑外伤的伴随症状，开创了伤员康复工作。但是战后苏联心理学界又一次发生了动荡，他失去了神经外科研究所的工作。在50岁时，他又开始了另一番经历研究智力落后。
1953年，斯大林逝世。尔后，鲁利亚又恢复了安适的研究工作。他研究了儿童心理学，失语症与其他脑病。
鲁利亚还是个少年时，就认识到任何一门全面的心理学必须说明两点：人类能认识什么（他们的认识能力），使人按某种方式活动的力量是什么（他们的动机）。初次读到弗洛伊德学说时，他为无意识在动机行为中所起的至关重要的作用所激动。他渴望把心理学放到坚实的科学基础上，希望忠诚于巴甫洛夫强调的基本反射过程，所以他致力于把弗洛伊德的观点和经验方法结合起来。
为了测量个人的情绪状态，测量基本的情绪张力，鲁利亚创造了一项技术。这项技术简单得易使人误解，它就是一个人对主试提出的词汇表进行自由联想。
所用的某些词语在情绪状态上是中性的，另一些词语预计可引起人的情绪反应或内心冲突。（例如，给一个被怀疑为小偷的人提出“抢劫”一词，给一个即将参加考试的人提出“分数”一词）。把口头报告方法和运动测验结合起来，在运动测验中一个被试对目标词进行自由联想时必须按一个橡皮球。在正常情况下，被试会说出头脑中先出现的那个词，同时能够迅速而平稳地按压橡皮球。但是，如果某个被试在思考这个词的意思时体验到压力，鲁利亚认为，这个被试可出现奇怪的口头反应，或者出现不稳定的、不规则的按球动作，或者出现这两种异常。
鲁利亚发现，内心矛盾的人按球动作无节奏。鲁利亚用这种方法能够区分出怀疑的杀人犯与真正的杀人犯，区分出任意选择的被试与等考试的大学生，尽管后来他放弃了这种作为早期“测谎器”的方法，实际上，这个工作是很重要的。在心理学研究当中，个人知识（语义掌握）与无意识焦虑（它包含有敏感问题）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这以前从役有得到如此有说服力的证明。
按球方法是研究儿童、脑损伤成人、其他人心理活动的有效方法。鲁利亚设计了一些任务当绿光出现时，或主试说某个短语时，要求被试按球。或者，当绿光消失红光出现时或主试说出另外的短语时，不要求他们按球。（请注意，鲁利亚相信这种简单的条件反射——按球动作，相信语言与动作之间的联系，这是苏联心理学的两个基本论点。）
最初，要阻止小孩子按球简直是不可能的。球只要一到两岁孩子的手里，他就按球。后来，由于语言的控制作用，按球动作出现得少了。如果主试说了什么，孩子们就会按球，即使告诉孩子“别按球”时，还是出现按球动作。这样，语言不是通过意义控制行为，而起了“驱使”作用。
到了3、4岁时，词的实际含意才会产生某种效果，但只是在下述情况下，词以某种方式类似儿童要做的课题。所以告诉孩子“按、按”的时候，这两个分别强调的音节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孩子按两次。可是，同样的含意用“请按两次球”这样的节奏性不强的短语表达出来时，孩子就不能正确执行任务了。只有到了五、六岁，孩子才能正确地执行要求。此后，孩子们完全能注重词语的含意、忽视节奏，能依靠纯语言中介绿光亮的时候按球，红光亮的时候不按”。
在详细说明这个顺序时，鲁利亚实现了最初由他与维果斯基共同提出的一项计划。这两位心理学家要描绘出人类复杂行为的演变过程。复杂行为起源于简单反应，慢慢地但必然地过渡到语言符号系统的控制之下。原来曾是动作陪衬的语言，最终过渡到控制动作。由于马克思文化观点的启发，苏联心理学家认为，使用语言调节动作是人类特有的，使意图、意志、自我意识的高水平就成为可能。
可是，即使这样的行为产生了，也可能遭到破坏。在脑损伤病人的一系列非常重要的研究中，鲁利亚提供了各种情况，表明原来随意活动的语言控制已很好的人，也会发生困难。有时候，如精神病患者，困难是由知觉问题引起的有时候，如震颤麻痹病人，困难是由运动缺陷引起的；有时候，如失语症病人，困难是不能理解语言引起的。
可是，最有说服力的是这样一些病人，他们没有缺陷，却不能进行预期的一系列动作，这些病人有适当的知觉他们能够看到刺激物，能理解要求他们能复述指导语，具有正常的运动功能他们能进行所要求的活动。他们不能做的是用语言指导自己的行为。他们能对孤立的要求作出反应，但不能在自己的生活中进行主动活动。鲁利亚和同事赫姆斯卡娅共同证明，这样的病人损伤了额叶，而额叶对于控制随意活动是至关重要的。
鲁利亚把有关孩子的资料，有关脑外伤或人的资料结合起来，对人类认知的主要成分提出有说服力的见解。他认为，大脑和心理是在发展过程中多次重组的一系列结构，越来越高级的中枢担负起心理功能。小孩子和许多脑损伤的成人只能凭借较为原始的感觉系统你看到光线时就进行活动和语言的原始作用你听到某些词或任何词语时就进行活动。发展程度更高的个体，能够凭借语义控制行为，而后是通过按正确顺序安排行为序列，修改这些安排，反映这些安排，检查结果。
在可能是鲁利亚的一个永久性贡献方面，鲁利亚把行为分解成组成部分，而后利用心理器官的借用部分代替皮质损伤部分行使机能。例如，在智力落后的病例中，鲁利亚使用了相对完好的、简单的行为系统去完成常人用其它机能系统完成的任务。类似的情况是，如果额叶受损伤的病人不再能自行调整自己的行为，鲁利亚给这些病人提供一系列外部刺激—精心排列的客体、印制的卡片、顺口溜，提供外部调节，实际上就是代替了内部调节。在这种高明见解的帮助下，苏联的恢复机能的尝试常常是很成功的。
对“心理的各种水平”和各种心理活动的兴趣，使鲁利亚进行了众所周知的其它多项研究。他用了好多年和一个名叫舍拉舍夫斯基的人结交，这个人具有难以置信的记忆力。鲁利亚在“一个记忆家的心理”这篇极好的研究报告中，描述了舍拉舍夫斯基，这个人实际上不能忘记任何东西。鲁利亚还深入研究了同卵、异卵双生子，以解决长期争论的自然与数养的影响间题。由于不满足有关孪生子的传统研究，鲁利亚检查了有关孪生子语言的特殊现象—孪生子发展彼此交往手段的独特方式。此外，他还提出了同卵孪生子“自然”的知识如纯记忆能力与“文化知识”如使用记忆术帮助记忆的技能之间的重要区别。
但是，从我们现代人的兴趣来看，鲁利亚的最迷人的论文报告了他年关于乌兹别克偏远地区无文化农民的研究。鲁利亚的兴趣有二记录了那些过着简朴生活的无文化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原始心理”操作；同时把他们的作业同受教育者的作业加以比较，以确定高级的推理形式代替原始认知的形式与等级。
鲁利亚为了从谈话人那里得到证据而采用的方法很象皮亚杰对儿童使用的巧妙探查法。鲁利亚再三说明，乌兹别克人组织、体会、回答间题的方式根本不同于受过教育的西方人或东方人。鲁利亚只要求被试复述下面的三段论：“贵重金属是不生锈的，黄金是贵重金属，黄金生锈不生锈？”一个农民回答说“贵重金属是生锈的，贵重金属生锈不生锈？”另一个三段论是这样：“在有雪的遥远的北方，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捷姆利亚是在遥远的北方并总有雪，那儿的熊是什么颜色？”一个农民说“熊有不同的种类.......我从没有见过黑熊，我从没有见过别的熊......你的话只有那儿的人才能回答。”鲁利亚提出一项分类任务，要求农民从四张图画（三个成人和一个孩子）中挑选出一张不属于同一类的画，主试解释说“很显然，孩子不属于这一类”。但是，一个农民回答说“噢，不过这个孩子必须和其他人呆在一块儿。他们三个大人在干活，你看，如果他们必须跑出去拿东西，他们可能干不完活，但是这个孩子可以替他们跑”。要求被试从一组三个客体（锯子、圆木、麦穗）中挑选出与斧子、镰刀一类的东西，一个被试说：“如果你想要相同的东西，你就得挑麦穗，镰刀割庄稼，所以麦穗要用这把镰刀割。
使鲁利亚的报告具有力量的不是这些孤立的引文，而是引文的数量与一致性，因为这种奇怪情况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农民谈话时得到。农民的反应表现出对抽象分类形式不敏感，抵制通过语言进行的推理。只有进过学校的人才对三段论一类问题敏感，只有这些人才能处理假设、语言的矛盾，处理上述的大范畴，如“家具”、“衣服” 。
鲁利亚为他考察中的发现所激动，在考察农民有没有视错觉（德国心理学家认为这种错觉是普遍存在的）以后绝妙的时刻里，给维果斯基打电报说“农民没有错觉”他的这项研究当时受到批判，未能发表，四十年以后才发表出来。
自然与教育、语言与思惟、认知与情绪、发展与破坏、高级功能与原始功能、理论与实践，这些是鲁利亚进行研究并使之紧密结合的课题。其他心理学家也研究了这样的课题和同样的被试，但他们很少有人像鲁利亚那样具有非常高深的理论才干。现在，用现代心理学知识回头看看，关于鲁利亚永久性贡献，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我认为，鲁利亚的遗产只能从俄国心理学的历史及其与西方心理学的联系的角度加以评价。鲁利亚开始研究心理学的时候，俄国心理学工作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巴甫洛夫和别赫切列夫的唯物主义传统。从这个观点来看，心理基本是生理性的，思惟是由反射构成的，意识、意志、或目的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如果这种心灵实体确实存在的话）。另一种是欧州心理学传统特有的同样古老的观点（虽然和十九世纪俄国某些思想流派有某种联系）这种观点强调意识与人类本性的其他特点，并怀疑是否能有客观心理学。
鲁利亚、维果斯基和他们亲密的同事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把这两个传统溶合起来。他们希望给人类的最高成就与抱负找到一个客观的物质基础。他们对心理原始形式的研究产生了特别重要的影响，因为这项研究提示了从反射到思惟、从初级感知与动作到抽象语言，从反应到精心计划的上升方式。
苏联心理学家应马克思、恩格斯的必要的哲学前提指出，使人类具有特殊性（使人类能够超越动物遗传）的唯一因素是环境文化背景。就其自身而言，人类是有智慧的类人猿。但是，人们凭借前人的文化成果，能大大扩大他们的智力，他们的知识，他们的意识。
正如认知、发展心理学家在西方更占优势一样，鲁利亚一维果斯基轴心（尽管对这个轴心一直存有争义），在苏联产生了日益增大的影响。随着苏联式的认知心理学在国际思潮中取得进展——关心运动语言程序、研究神经心理失调、探索心理活动的不同水平、相信在不同的压力下可以重组——鲁利亚在二十世纪心理学中的地位将是肯定的。
在谈到鲁利亚贡献的细节时，情况有些复杂。按照英、美人的标准，鲁利亚的实验报告是很不严格的，他的发现并不是总能得到重复验证。他的主要观点很快就得到确认，但细节却不如此。在我看来，这不是由于他研究的事实，而是由于他采纳的心理学著作的风格。对于鲁利亚来说，象许多欧洲传统的学者一样，一个综合的理论框架主要用于综合某些研究结果，产生新实验的概念，反驳一切对立性的观点。据报道，鲁利亚经常受到来访者提间题的困扰“你的有意义的结果是什么？它符合什么理论它证实了什么观点？”
据我了解，上述情况可能是鲁利亚的两个领域研究的弱点。这两个领域是儿童语言与行为的关系和成人失语证的类型。在这两个领域中，所报告的研究与观察完善无缺地符合他的指导理论。然而不幸的是，自然并非总是如此完美。鲁利亚忽视了不符合他的理论期望的成人的某些种类的语言障碍和儿童反应模式。要成为一个正统的巴甫洛夫学说的拥护者的压力，使鲁利亚把事物看得比本来情况更清晰。如果有一个自由的学术团体，一个人就能依靠对立面的学者发现自己的谬误。此处，失语症与儿童发展方面的其它学者，已经指出了鲁利亚的过分之处。但如果这种“期望性见解”是为保证一个杰出人物而付出的代价。那么对鲁利亚来说这无疑是值得的。
鲁利亚作为一个关心人类思惟与情绪倾向之联系与说明的学者开始了他的专业工作。尽管没有完全成功，他却朝这个目标大大地前进了，几乎别的任何一个学者都没有走这么远。在他的思想形成一书当中，他对自己的活动给予了合理的评价。但几乎完全没有涉及酿成这些活动、支配其行为的力量。他的历史是不完整的，正如维果斯基所说“要理解某个人的话，仅理解他的用语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理解他的思想，即使这么作了，也还是不够的，我们还要了解他的动机”。
原文载《psychologytoday》1980.6月，魏明序译孙哗校 心理学空间转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