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疾入侵的苦楚
當人患了病,我們都知道在病後,往往需要做康復工作。但是很多人不知道,需要康復的不單只是病人身體,全家人的情緒,也是不能忽略的。
希希的父親在兩年前突然中風,一家四口的生活秩序全部被打亂了。病發時每個人都配合得很好,各盡本份,反而是康復期間,各種問題都呈現出來。
我其實五年前就認識這一家人。那時希希只有八歲,行為出了岔子,完全不受父母管教,他的弟弟才六歲,卻是乖乖的老是跟在哥哥後面。
這是一個很正常的中產家庭,為了探討如此努力愛家的父母怎麼出現這樣的管教問題,我們開始了一項新研究,就是量度孩子與父母矛盾的互相關連。我們讓父母商討一些他們尚未達到共識的話題,然後用儀器量度孩子對他們討論內容及互動形式的生理反應。結果發現,希希對父母間那微妙的矛盾有極敏感的反應,即使父母自己並不認為問題嚴重,孩子卻耿耿於懷,不停地教訓父母,讓他難以接受管教。
這項研究後來成港大家庭研究院的重要項目,在世界各地都發表過。而希希的父母,不但因而積極改善家庭關係,同時願意公開他們治療期間的錄影內容,讓別的家庭也可以受益。
跟著,他們就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一家人移居新加坡。他們在回港渡假期間,都會來探望我,還給我帶來新加坡最好吃的牛肉乾。
我也看著這兩個小傢伙,漸漸地變成青少年。有一次我還問希希:「父母親究竟要做些什麼,才可以成功地協助孩子發展?」
那次,他十分老練地說:「說真的,父親就是家庭最重要的動力,好像一座motor,父親肯帶頭,就什麼都成了!」
無奈的是,這座motor在兩年前卻突然心臟病發作,失去帶頭的功能。為了協助丈夫康復,妻子把大兒子安排到大陸的一間寄宿學校,小兒子就寄居在伯父家中,她自己帶著丈夫回到國內休養。
我在他們經過香港期間見過面。當時她仍是充滿信心,覺得孩子都很聽話,不用她操心,讓她可以安心地為丈夫做康復工作。還說好在作過家庭治療,有了「預習」,就不會毫無頭緒。
我最近見到這個家庭時,已經是病發後兩年,這時父親的復原工作已經很有進步,一家人搬回香港居住。妻子牢牢地守在丈夫身旁,兩個兒子都比以前長高了一個頭,應該是一切都回到正軌。
母親卻突然對我說,小兒子偷了大伯母的錢買糖吃,讓她很是苦惱。
十一歲的小弟,本來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們哥哥正在教他上網。一聽到媽媽的話,立刻苦上了臉。
我把他叫到父親面前,看父親怎樣處理兒子的問題。小弟捉著父親的手,像個嬰兒似的把臉藏在父親膝上。父親十分感動,對兒子說:「你知道我多愛你!我很傷心,沒能把你教好!很內疚!」
我問父親:你會罵他一頓嗎?他只是個小孩子,做錯了事,有時需要挨一頓罵!
我並非不知道這兩年來小弟住在伯父家中,有多想念父母,我其實十分喜歡這個小男孩,在家中總是被哥哥的光環壓住。我還記得當時為希希量度生理反應時,在他頭上裝上像太空人的儀器,讓小弟羨慕死了。後來我們還特地為小弟做一次量度,讓他感到也有一份。但他畢竟是個孩子,犯了錯,父母親的一頓罵,有時比什麼都來得有效。
母親解釋說:「大伯的確把他臭罵一頓,父親反而不斷在怪自己,卻捨不得罵他。」
父親並非不想教兒子,只是中風後,他對自己也失去信心,總覺得有話說不出,加上什麼事情都要依靠妻子,他更是對誰都不能理直氣壯。
他說,其實對兩個兒子都有話要說,就是說不出來。我卻認為,即使他說話困難,較以前需要更多時間,甚至一字一句不能把話說完,但是並不等於沒有話說。藉著這次機會,我們讓筋疲力盡的母親好好休息一下,讓兩個兒子輪流與父親對話。
我這樣提議,是因為當丈夫長期患病時,妻子往往都會變得過度負責,習慣地把丈夫當作病人,不再要求他處理家庭問題。丈夫漸漸地也就失去在家庭中的位置及角色。而孩子,再也不能相信父親的能力。因此,重新鞏固父親在孩子心中的形象,十分重要。
希希作為家中的長子,尤其需要父親做主導,正如他說的,父親肯帶頭,就什麼都成了。
可是父親實在無法像以前一樣敏捷,父子都必需要學習以新的方法去溝通。
希希一方面鼓勵弟弟不要逃避,但是輪到他時,他一時間也不知道怎樣與父親對話。
父親支支吾吾地對他說:「學業並不是最重要的,要注意人際關係,你不要過於好勝,老是想壓倒別人。」
希希原本也是很耐心的等待父親停停頓頓地把話說完,但是他很快就挑戰父親的說法。他說:「那天大伯告訴我們讀書才最重要,你為什麼不斷點頭,怎麼現在又改變了?是你對,還是大伯對?我要聽誰?」
希希越說越激動,父親就越說不出話來,他十分困難地一字一字地說:「你 -是 – 大 – 錯 – 特 – 錯!」
跟著父親就說不出話來。
我助他一把,問:「你是不是覺得兒子過於黑白分明?」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總之,我不想他們中斷對話。因為只要他們不要停止,漸漸地就會找到新的溝通方法。
在一片混亂中,希希突然哭了起來,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人,從小就努力地為父母解決矛盾,當一家人成功地快樂相處時,父親又發生這樣的不幸。他心中原來是那般的不甘心,
我突然明白起來,問他說:「你是不是希望父親對你說,他才是對的,要你聽他?」
他抹著眼淚點頭。
這才想起,很多孩子都會以各種辦法去維持家庭的完整。有時連親屬的介入,都會威脅了自己父母的地位。
父親生了病,家中每個成員都努力地為他振作,兩年來全部精力集中在病人身體的復原。母親尤其積極渡過種種難關,不讓自己有絲毫差錯。但是一家之主失去健康,妻子失去讓她依靠的肩膊,孩子失去讓他們感到安全的帶頭人,如此龐大的悲哀,有時會把每個人的情緒都牢牢地罩住,需要一個全家人抱頭痛哭的機會。
我相信這家人終會化險為夷,但在家庭繼續上路前,他們要啟動的不單是父親的筋骨,還有整個家庭那同時被阻塞了的脈絡。
說著、說著,他們真的是相擁流淚,一同哀悼那病疾入侵的苦楚。有時,能夠面對自己的悲哀、及健康的失落,也是家庭康復的重要環節。
「本文轉載自11月05日信報副刊健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