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貨幣與都市空間──電影《蘋果》的現代性辯證省思
⊙ 易蓮媛、羅成
如果說當下中國電影久已淡漠了講故事的能力,那麼在2007年的視覺備忘錄中,《蘋果》的出現則是令人多少有些興奮的。從老老實實講述一個故事的角度,《蘋果》在並不區分商業和藝術院線的中國可以算作是非典型的情節劇。它講述了一個頗富戲劇性而又令人感慨的當代傳奇:蘋果和安坤這一對來到北京城務工的年輕夫妻,遭遇了老闆林東一次離奇的「強姦」而「懷孕」,由此引發一系列無法控制的連鎖反應事件並最終造成了兩對夫妻的離散。這部電影具備了諸如都市、洗腳城、民工、老闆、強姦、中產階級家庭危機等諸多吸引眼球的元素,但卻並沒有把它們拼接成一個悲情的社會批判故事,而是把一縷醇厚的人情味調入了現實生活的苦澀,在黑色幽默風格中鋪展開來,並結束在惆悵的個人溫情之中。雖然結局不是足夠完美,但在酸楚中含蘊著的一絲溫馨,總會讓觀眾嗅到一股非常熟悉的、能夠提供足夠安全感「信念」的氣息,從而彌合了社會可能存在的裂痕。
一、情節劇的話語法則裂變
從主線上來看,《蘋果》擁有的情節劇的敘事模式。它使用從平衡到不平衡再到新的意義上平衡的經典結構,講述了高速發展的大都市中,人情感失落與回歸的歷程。經典的情節劇一般以社會問題劇的樣式開端,終結在隱秘的私人生活場景。它以其特有的方式觸及了前面提到的那些為普通人深為困窘的社會問題,然後以它特有的方式給出想像性的解決。
《蘋果》開場所展現的正是燈光昏暗的洗腳城,身份曖昧的洗腳妹與顧客、生活空虛的老闆、高危作業的民工、巨大的貧富差距、中產階級的家庭危機,甚至是老闆對僱員的「強姦」。等等這一切,都在晃動的肩扛鏡頭中,以某種類似記錄片的形式向觀眾們強化著真實感,電影中不時穿插的大量空鏡頭又構建了人物賴以生存、問題得以存在的廣闊城市空間。然而電影結尾處,空間退回到林東家的育兒室,蘋果帶走了孩子和錢,畫面最終定格在象徵著溫馨家庭生活的煎蛋上面。雖然蘋果並沒有和林東上演一幕普通觀眾所熟知的都市神話,但煎蛋的特寫和稚嫩的嬰兒暗示了電影向傳統價值取向的回歸。而乖戾的王梅也最終向蘋果伸出友愛之手。這裏沒有女性主義式的對男性的控訴,沒有夫妻間的反目成仇,只有人與人之間的諒解與寬容。完全開放式的結尾雖然不能像好萊塢類型片那樣皆大歡喜,但也能讓觀眾們繼續持守對「人性」和「愛」的信心。
在此意義上,《蘋果》是有關現代社會中個人情感與自由的故事,但它又不僅僅是情感與自由的迷失與重現的簡單寓言,而是一次對個體情感話語的裂解和反證。因為正像所有情節劇一樣,《蘋果》中重新獲得了平衡與解決的並不是電影開頭出現的社會問題,而是曾經出現匱乏狀態的敘事體本身。它以情感危機置換了電影最開始的社會危機,以個人情感的回歸完成了對社會問題的成功逃離,以「想像性的解決」治療了社會問題造成的創傷。
那麼社會問題的癥結何在?電影的敘事主線之外存在著大量的細節,正是它們撕裂了總體敘事話語統一和諧的迷障從而透露出隱秘的意識形態資訊。在《蘋果》中,相對於四個主要人物的情感起伏,金錢始終是一個反覆出現的重要元素,也是情節發展的動因。而電影以個人的解放置換社會問題,正是對金錢這一隻「看不見的手」的逃避和壓制。正是因為金錢,蘋果被林東「強姦」之後,作為丈夫的安坤才會反覆找林東從而把兩個家庭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也正是這十二萬元的推動,孩子的歸屬才成為問題。當然在電影的表層敘事當中,金錢的法則最終要服從情感的法則,所以對錢懷有強烈欲望的安坤會選擇孩子,當他把錢還給林東的時候,林東也隨手把錢丟到洗臉池中,兩個男人在此處都選擇了孩子而不是金錢。錢的地位始終是被壓抑著的,更不能作為正面的價值存在,即使是在安坤索要經濟賠償時也反覆強調「這不是錢的問題」。對金錢的欲求在人物的台詞中變成了對其意義的貶低,但正是在對金錢的這種拒絕與接受的言與行的悖論中,影片無意識地透露了對其潛在支配霸權的恐懼。
電影的一個鏡頭頗為耐人尋味,安坤並沒有把錢存到銀行而是在破舊的出租屋裏反覆地擺弄它們,這堆錢放在安坤和攝影機之間,畫面中安坤和錢重疊在一起,金錢似乎與人有了同等的地位。蘋果最後雖然離開了林東,但她在離開之前卻把被林東扔在水池中的錢帶走,電影用了一個並不短的鏡頭來表現蘋果包錢的細節,鏡頭中只有蘋果的手和那一塑膠袋錢,相對於幾乎缺席的主體,錢在畫面中是真正的主角。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最後似乎以四個主人公情感的回歸,否定了金錢法則,但蘋果在劇尾離去的時候卻帶走了被林東和安坤丟掉的錢。被情感主線所壓抑的錢在結尾的重現,暗示了金錢作為揮之不去的幽靈,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工具性存在,而獲得了形而上的意味。或許,不應當再為它冠以世俗化的「錢」,而應當使用具有政治經濟學和社會學價值的稱謂──「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