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到事情应有的深度——荣伟玲
——读李孟潮《身体是分析的本钱》有感
孟潮君的文章我是熟悉的,无论是诗歌、小说、学术散文,还是一本正经的学术论文,只要能找到的,我都看过。有些憎其枯涩,匆匆浏览而过;有些则喜其严谨,反复推敲。无庸讳言,通过作品所关心的内容、写作手法、情绪基调、甚至篇幅长短,作者本身思想的流变和当前生活的感受,也可略窥一二。
《身体是分析的本钱》,是孟潮君今年正经写的第一篇文字,长达一万八千字。能一气呵成写这样的文章,心理学界,大约也只有孟潮君一人罢了。
读到一万六的时候,我那一口气终于就接不上来,需停顿片刻,喝口水抽根烟什么的,才能继续。至少在这“一口气”上,就终于比不上孟潮君。
读罢两遍,良久兴叹!精神分析到近乎毫发必究的程度,超脱上升至宗教的高度,却又幽默嘲讽如此,在近乎病态的敏感细腻中,作者巧妙地平衡着天才般的和谐,孟潮君,终于从去年那种为理论所淹没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随感性的部分释放,带来了创造力的再度高涨。我为孟潮君欣悦!
文章开头便写道:
据说,
人可以对自己的心理撒谎,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身体。
据说,
身体永远具有一颗忠实于真理的灵魂。
我看到,
一个纪录片上,一位领袖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说
然后,拿起一块手帕,慢慢地擦嘴。
检阅台前军队在斗志昂扬地前进、声彻云霄地欢呼,向元首致敬。
而那位出身卑微的元首,身体在慢慢做着这个不雅的动作,
慢慢的,一下一下地,从左到右地擦嘴。
身体出卖了他,泄露了那些宏大话语的秘密和宿命——这些史诗般壮丽的口号,必将被时间之手慢慢抹去,不留一些痕迹。
不过是一星两点的口角白色泡沫而已。就像战士们那看似健硕的身体,迟早要变成硝烟和粉尘。
文章就在这样的风格里开始,一种缓慢的讥讽在徐徐
流淌……
噢,原来贴着理想的标志这块心田也可以种上性欲的稻谷,原来那块写着“自我”的牌子,也可以打个叉,写上“别人”两个字。
据说领悟这一点,这些人就会发现自由的力量。
为了达到这一点,他们需要躺下来,把自己的身体扔给那个软绵绵的、如同母亲怀抱的沙发。让他们的心泉以自由联想——自由联想,多么具有封建社会末期新兴资产阶级色彩的词——的形式喷涌而出。
身体躺下来,灵魂才可能站起来。
就像必须让封建主义社会必须躺下来,资本主义社会才可以站立起来一样。
可是,他讥讽的并不仅仅是别人,还包括他自己;他讥讽的并不是病人,而是整个人类的社会性特征和生物性特征的永恒冲突……
孟潮君是医学出生,对医药学有了解,在熟悉德国精神分析理论框架的前提下,对拉康的理论也颇有心得,于是才有了以下这段:
精神科的病人最关心的问题是,“服药有什么副作用?”
为什么不问药物的正作用呢?
因为正作用对他们的灵魂不起作用,是的,药物会影响神经递质,但是那是对身体的作用。而不是对灵魂,灵魂关心的是,药物对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患者们关心的副作用,也就是权力利比多缺席的地方。
权力利比多在什么地方缺席?
在权力利比多的中心!
也就是说,询问副作用的人,是一个需要靠近、整合死亡本能的人。
正因为作者才华横溢,文章反令我感到遗憾。憾由何生?——文章没达到作者应有的思想深度!如上一段,讨论权利力比多的缺席,和病人无意识里死本能和生本能的冲突(症状欲望底下的死本能和治愈欲望底下的生本能冲突),本来是可以再深入下去的,但作者却霍然而止,开始下一小节。
文章共有九个小节,讨论的面很广,包括有超我意识和本我无意识的冲突,虚无和意义的挣扎,物质生活和灵魂生活的悖论等等,每个小节都可以写一万八千字,但这样艰深的命题,作者却只分给每个小节两千字——仿佛广博,其实是东一锄头西一棒。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问作者。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苦苦质问自己!
文章总是达不到应有的深度——这也正是我自身的问题。
想来想去,无非以下几点:
一、 尚在做好承担阴影的准备中
作为受到精神分析理论熏陶的作者,应该比常人更深刻地观察到人性的阴影。作者的问题,在于有一种对自身的理想化。这种理想化底下,埋藏着一颗真正天真的灵魂。因为对完美的,精神性的东西,有着根深蒂固的迷恋,所以不忍、不愿看到世界固有的,无法抹杀的阴暗和缺憾。如果物质世界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转而寻找精神世界;如果他人不能让我感受到完美,我就在自身培养完美。
Perfect!灵魂苦苦地追寻它并不具有的东西。它从另一个世界来,还带着那个理想国的回忆——关于伊甸园的回忆,关于人没有犯罪以前的回忆。在这个伤痕累累的现实世界中,注定要失落的幻想,仍然苦苦折磨着这些追寻精神纯洁的人们!
但是,真实的地狱高于虚假的天堂!如果我们无法以其绝望的悲哀,执着地凝视内心深处的淤泥——那些混乱、挣扎、贪婪,凝视那些可怕的荒诞的欲望,我们就会成为现实世界里人见人爱的正人君子,以及灵魂世界里的懦夫和撒谎者,成为埋葬自性化可能的掘墓人!
作者有其敢于面对真实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达到这样的深度;但作者又仍是为Perfect所桎梏的灵魂,他的内心,为虚空的绝望而发抖……
存在!我存在吗?我会丧失吗?他苦苦地追问,嗫喏着不敢去承担绝望,因逃避着死本能,而让与死本能紧密连接的生本能未被完全地激发,内心的巨人仍在酝酿,仍在等待……
他会说,我知道阴影在那里,我说了它在那里。但是,我却不敢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即使我看了,我也不敢对着世界说,我看到了些什么。因为我害怕这个世界会因我说出了关于人性和人生如此可怕的真话而唾弃我!
作者喜欢米兰昆德拉,他还喜欢福柯。当然,他也喜欢弗洛伊德。为什么呢?喜其抵达真实的深刻。另外,这些人的成就已经获得证明。有一点我们不能忘记,当弗洛伊德写出《性学三论》的时候,整个欧洲如何地漫骂他是个流氓!但他坚信自己说出了的,是人性的真相——不那么乐观,不那么美好,但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