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乔治·阿特伍德(George E.Atwood,1945—)是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主体间性理论(intersubjectivity theory)的建构者之一。他对主体间性精神分析(intersubjectivity psychoanalysis)理论建设和治疗实践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与“幼年丧母”这一创伤经历的斗争使得阿特伍德逐渐走上心理学的道路。1961年,他在亚利桑那大学(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完成本科学业后,接着进入俄勒冈州立大学(Oregon State University)攻读临床心理学博士学位。1969—1972年,他在密苏里西部精神卫生中心进行临床心理学博士后项目的工作。受到当时的指导医师洛里耶(Austin Des Lauriers)的现象学思想引导,阿特伍德开始有意识地探索精神分析治疗实践的新思路。毕业后,阿特伍德就职于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心理系,直至2012年退休,41年的教书与学术生涯中,他发表了大量极具理论创新性的论著,内容主要涉及现象学、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治疗等方面的研究。退休后,他仍将兴趣放在精神病理学和主体间性理论以及病态天才的研究上,也一直在新泽西的克林顿接诊心理治疗。阿特伍德最出名的著作是《疯狂的深渊》(The Abyss of Madness)。此外,他与斯托罗洛(Robert Stolorow)等人发表了多部合著。与此同时,阿特伍德与斯托罗洛等四人于1987年共同创立了纽约主体性精神分析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Subjectivity,IPSS),为主体间性精神分析理论和治疗的传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1976年,阿特伍德与好友斯托罗洛一起将主体间性这一概念引入精神分析领域,开始了主体间性精神分析研究的新道路。(1)阿特伍德具有丰富的精神病理学知识和精神分析治疗实践经验,斯托罗洛拥有深厚的心理学和哲学理论基础,二人合作无间。在主体间性精神分析理论的建构上,阿特伍德和斯托罗洛难以做出细致区分。就像二人的反思一样,在谈到二者关系时,阿特伍德评价两人是创造性的共生关系,斯托罗洛则直接戏称他们是一个人。(2)
阿特伍德利用自己的临床心理学知识,一生致力于探索和发展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并在50多年的临床实践中积累了大量案例。阿特伍德在探究精神分析主题的道路上,从现象学的角度加深了人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发展出了独特的精神病理观,并为心理治疗提供了新思路。
二、现象学语境论的研究方法
在精神分析现象学化的过程中,阿特伍德受到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和科胡特(Heinz Kohut)等人的影响,认为精神分析的本质是一种注重理解和解释的人文科学,并通过临床案例来实现合理的现象学化。(1)这一观点为后期阿特伍德选择现象学语境论作为研究方法埋下了思想的种子。阿特伍德进一步思考提出,尽管前人试图用现象学理论解读精神分析,但是他们犯了对现象学概念不加批判地引入,或者脱离临床案例现实的错误,从而导致失败的结果。(2)
现象学语境论是一种后笛卡尔视角的哲学方法论,它关注在关系情境中形成的主观情绪经验并对其进行研究和阐释。(3)语境论视角在心理治疗中的应用,最初体现在斯托罗洛和布兰德沙夫特(Bernard Brandchaft)的1980年关于边缘现象(borderline phenomena)的研究中。阿特伍德于1987年加入该研究,三人深入探讨了这一主题。这次的合作研究让阿特伍德获益匪浅。研究早期,阿特伍德认为现象学哲学与精神分析是相互独立的。但是语境论这一方法使二者能够结合,由此阿特伍德认为现象学和精神分析是交织的。阿特伍德决定将现象学语境论作为精神分析现象学化的研究方法。现象学语境论可以将具体化的、体验式的精神分析语言转为统一的现象学词汇来描述患者主观流动的生活。因此,它能有效帮助分析师和患者处理个人主观世界的所有内容和特质,并把重点放在分析师与患者关系的背景起源和在治疗中的转化。
弗洛伊德的人性本质论,这种研究取向没有任何推进精神分析思想的价值。与之相反,精神分析现象学化研究反对哲学家用普遍的术语和诱惑来定义意识,而是在理解精神分析情境的基础上,寻求对具体发生的现象的主体间对话。(4)
阿特伍德将精神分析理论的现象学研究思路与哲学中阐述的现象学体系作了区分。主体间性精神分析理论中的现象学研究以观察为指导。观察发生在精神分析情境的对话中,并作为探究某一特定个人的经验世界的方法之一。相比之下,哲学中的现象学研究传统更依赖于一种单独的反思方法,并不可避免地偏离个体化,以寻求普遍意义上的主体性知识。例如,在精神分析现象学化的道路中,将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此在存在论(ontology of dasein)替代三、精神病理观
阿特伍德结合自己的临床实践,用主体间性精神分析理论说明精神症状的起因,并解释其内在机制。他利用现象学语境论的研究方法,重新看待精神疾病及其机制,并提出自己的精神病理观。
(一)“疯狂”的现象学解读
阿特伍德提出,心理障碍、精神疾病等不同的命名都可以用疯狂(madness)来表示。阿特伍德考察了现在医学诊断系统对精神疾病的分类和诊断,他提出现代医学诊断系统从不同角度将疯狂进行分类。然而,这些命名和诊断系统并无科学根据。
焦虑自己变成虚无的恐惧。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存在感和安全感是稳定的。思维清晰和主客观统一是我们正常生活的前提,也是我们有效地存在并和其他人产生联结的基础。疯狂是关系和联结的消失,而关系不是外部环境,因此疯狂不是环境决定的;疯狂不是自身缺陷,而是产生于一种灾难性的主观环境中。阿特伍德认为,疯狂常常是现实世界中关系维持失败的产物。
阿特伍德认为,疯狂不是疾病,不是失调,而是深渊(abyss)。疯狂是一种完全消灭的经历,是一种(二)创伤的现象学解读
关于创伤,阿特伍德形象地称为“难以忍受的和无法言喻的”,他对这一心理现象进行了探索,提出创伤患者通常用分裂自己的经验来遗忘这段经历,并指出分析师与患者共建一个容纳创伤的主体间语境是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的关键。
阿特伍德认为,创伤是无法彻底消灭的,最好的处理结果就是从创伤的困境中解脱、获得增强的人格整体感以及能容纳持久悲伤情绪的存在。针对创伤研究领域中的“创伤恢复”(trauma recovery)一词,阿特伍德认为这一概念无法成立。他提出创伤恢复这个术语有点自相矛盾,因为创伤不是发生在生活中的一个震惊与痛苦的事件,而是一系列大事,是难以承受、难以吸收甚至接受它发生的大事件。而恢复意味着要去克服和战胜创伤事件,因此这两个词互相矛盾。但是,创伤中的恢复可以理解为破坏作用(devastation)的消除,如果咨询师潜意识地以帮助患者减轻痛苦为目标,那么就无法理解这些内容。
有时候消除创伤的想法能保证患者不自杀。告诉患者创伤无法消除是很残忍的,分析师要做的就是与患者一起建立一个主体间的空间来容纳这些不可诉说、无法忍受的创伤。在这个过程中,患者可能会陷入绝望,生无可恋。分析师在这个时候应与患者的绝望联结,并反映(reflect)与患者之间建立的主体间语境的理解与包容。分析师以这种方式来否认患者所认为的想法:没有空间来感受苦痛。随着分析的进行,渐渐地,分析师和患者就会形成一个主体间语境,在这个主体间场域中,无法言喻和无法承受的内容就会变成可以讲述与忍受的内容,这是一个漫长的精神分析过程。
(三)具体病症的现象学解读
抑郁症
1.阿特伍德认为,抑郁体验实际上是一种被压抑的悲伤反应,它在默哀的过程中完成。对这种长时间悲伤体验的观察,首先要尽量排除长期和复杂的干扰因素的影响。这一默哀过程中的自我认同确实存在,但认同过程中全是当下的心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心绪都是无端产生的,没有指向具体事物。例如,阿特伍德的一个同事失去他挚爱的妻子,随着时间流逝,同事的抑郁加重并发现自己有一种丧失感,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并拒绝吃抗抑郁药。阿特伍德提出,这种对木僵和死亡状态的认同感,实际上是对死去妻子的认同,即把自己想象成了死去的妻子。在听到阿特伍德的叙述后,同事大声痛哭,其抑郁症状便逐渐消失。所以,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从具体的语境中理解他们的症状很重要。阿特伍德认为,这种对妻子的认同感,是一种自身时间上的凝固,该类型的抑郁症患者需要在现实中与他人发生联系,走出认同自己死亡的抑郁状态。
阿特伍德指出,自责类抑郁的产生是为了防止自体(self)丧失,这与弗洛伊德的观点存在差异。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批评(self-recriminations)、自我攻击(self-attacks)发生于客体丧失感(loss of the object)之后,最后则转变成对自体的报复和仇恨。阿特伍德认为,严重的抑郁常常包括对自己的复仇情绪,但是它的来源并不是有关丧失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弗洛伊德对抑郁的解释是大多数人经验的一种反向解释,丧失其实是自体的丧失,抑郁则是防护失去自体的一种努力。在阿特伍德看来,抑郁症患者存在一种自责状态,即患者因为觉得自己充满邪恶而抑郁。患者将自己的内心认同为邪恶的恶魔,这是出于对被抛弃的恐惧,即抑郁是为了保护消失的自我。例如,在阿特伍德遇到的一个女孩案例中,女孩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拒绝父亲对她的性侵;二是成为心灵死去的人,满足父亲的性欲。父亲的反应会随着女孩的回应而改变,当女孩听话时父亲是一个温和、关怀的角色;当女孩不听话时,父亲是一个愤怒绝望甚至自杀的人。这个案例中,女孩被诊断为抑郁症。她为了不被父亲抛弃而去迎合父亲的变态需求,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应该有独立人格,反抗父亲的暴行,从而深陷抑郁之中。换言之,抑郁是女孩反抗甚至保护消失的自我的一种努力。
儿童没有自我意识,长大后会带有一种自我拒绝和自我抛弃的特质。正如温尼科特所言:孩子的真实自我迷失,被遗忘,甚至被夺走。亲情成为这种专制教育的保护伞,这种成长经验背后存在两种威胁:忍受父母的安排从而保持联系;摧毁这种联系陷入孤立和混乱中。
受好友布兰德沙夫特的影响,阿特伍德重视早期抚养方式对抑郁症患者的影响。阿特伍德认为,当孩子按照父母的期望成长,而不是建立在孩子自主和能动的独立性发展上,这样的睡眠障碍、食欲不振、自尊心下降,甚至选择自杀。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抑郁症患者没有以上这些症状,被称为内源性抑郁(endogenous depression)。阿特伍德并不赞同这一观点,他认为所有的抑郁症都是由抑郁的事件导致的,没有例外。之所以觉得抑郁来得毫无根据,可能是发生背景(致郁事件)被剥夺的结果。有时候在心理治疗中,出现语境化———即将抑郁归因于自我的内部缺陷。帮助内源性抑郁患者的第一步便是消除他们的责备自我模式,把阴影从原生语境中抹去。患者内心可能有一个悲伤的致郁事件,也许并未被发现,这将是分析师工作的重点。
阿特伍德否认关于内源性抑郁的说法。他认为,严重抑郁的人有一些常见表现———他们无精打采、2.自杀
阿特伍德提出,自杀是人类特有的区别于动物的行为。选择自杀是对世界忽视自己自由意志的一种屈从。他分享了一个逃避自杀的案例,来访者大卫在妻子的要求下前来咨询,他是一位高瘦的计算机博士,在一家大型企业工作,目前与妻子和两个继子女住在一起。大卫描述一旦身边的人或者动物突然接近自己,他就会生气地大喊大叫,并解释说自己需要学会情绪管理。
大卫是犹太家庭的独生子,学业优异,在数学和科学领域表现突出。他23岁获得博士学位,并遇见了大自己几岁的妻子。大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有时会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自己是否自杀,因为他觉得生活没有什么价值。治疗中,他与阿特伍德讨论为什么觉得生活没有价值,结果如下:大卫觉得生活不是自己做主,从小到大他的人生都有妈妈干预的痕迹;结婚后,他一直做到妻子和孩子要求的样子,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阿特伍德请求他不要寻死,并继续咨询,一起探寻生命的意义和如何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次咨询后,大卫的暴躁易怒慢慢消失了。此后的十九年时间,大卫和阿特伍德一直在讨论如何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离婚辞职,在信息技术领域成为一个自主创业的成功人士。大约十年后,大卫说到自己经常在半夜醒来,担心心脏有问题,害怕死亡。阿特伍德认为这恰恰说明他的生活开始有了好的转变。这种转变是明显的,大卫开始增加体重,吃东西也开始有了胃口。阿特伍德提出,与大卫类似的人都觉得人生没有价值,唯一有价值的是结束这种生活,因为他们的这种生活建立在谎言之上。其实,这些年轻人因生存空间被否定而选择自杀是对世界忽视自己自由意志的一种屈从。
3.精神分裂症
阿特伍德指出,精神病理学领域中的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这一术语的使用已经固化,大家普遍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有缺陷的,或者患有严重疾病。在阿特伍德的临床实践中,从来没用过“精神分裂症”这一诊断。精神分裂症这一词由瑞士精神病学家布洛伊勒(Eugen Bleuler)首创,其字面意思是“分裂思维”(split-mind),是为了脱离原先的早发性痴呆归类,重新解释这一领域。阿特伍德认为,这个新的诊断标签是对旧语言的一个进步:它突出一个经历了分裂的个人认同感,这是一种主观的灾难。因此,诊断系统已经朝着患者现象学的方向发展,这可以算作进步。但现如今,它被具体化地用作患有内部精神疾病的诊断术语。精神病医生的治疗思路也被这一标签禁锢了。
女性(28岁),她的症状表现为明显的思维障碍、不适当情感、救世主幻觉和圣子妄想。格蕾丝的父亲在她10岁时自杀。这一行为让她悲痛欲绝,却无人关注。最后她发展出一系列幻觉和妄想。在遇到阿特伍德之前,格蕾丝已经接受十几年的心理治疗,并无好转。阿特伍德询问她是否通过与上帝的交易来走出失去父亲的创伤,格蕾丝承认了这一做法,并在两次心理咨询后恢复正常,生活基本回归正轨。阿特伍德意识到,格蕾丝的精神分裂现象不是产生于内心的病理,而是产生于特定的情境语境。格蕾丝这些异于常人的表现实际上是她绝望的呼救,并非我们眼中的发病症状。阿特伍德甚至想到,也许我们看到的所谓严重精神疾病是相似的,所有的症状都是发生在患者觉得受到别人的忽视、误解,和永无止境的再创伤化(retraumatization)的环境中。分析师就是要走进他们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发生互动、联系,重视他们的主观想法,避免二次创伤,并帮助他们进行转化。
阿特伍德博士后实习期间遇到的拥有圣子妄想的格蕾丝案例帮助他重新思考精神分裂现象。格蕾丝是一位被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四、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
(一)心理治疗是一门人文科学
伦理学、知识论、美学这四个方面的讨论。
阿特伍德认为,心理治疗是一门人文科学,并与哲学有关。他用临床案例展开了关于形而上学、关于形而上学,阿特伍德认为咨询案例能够帮助他厘清什么是真实。他提出,找不到存在感的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也没有真实感,心理治疗要做的就是坚定患者的存在感,这就是真实。分析师应该理解和承认患者的内心世界,让分析师的主观世界与患者的主观世界相遇。总而言之,阿特伍德认为,心理治疗的哲学存在三个基本假设:(1)我们生活在共同的世界;(2)人们正在体验着生命;(3)不是所有人都从相同的角度看问题。这些假设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极端心理问题的症状。
阿特伍德提出自己的伦理学原则:“在人类这个群体中,我们是彼此的守护人,在同样面对黑暗时,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是这个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守护者。”(1)怀着这种博爱的胸怀,阿特伍德实施自己的伦理学原则并把它体现在治疗实践中。
阿特伍德声称:“当我们询问什么是知识,知识的前提是什么时,关于知识论的创伤就产生了。”(2)他认为认识论创伤是消除对以前确定事情的认识,颠覆以前的认知基础,这种打击自信的事情会导致人们产生自我幻灭感,并无法自拔。
阿特伍德认为,我们在理解他人或者自己的过程中,是否存在着美的空间?在我们的心理治疗领域里,美究竟包含着什么?为了讨论美这一话题,阿特伍德用一个具体的案例以及治疗中出现的一个梦来解释。案例中,一位25岁女性自童年起经历父亲长达11年的性侵。在咨询中,她用一个梦来表达自己,她描述到:
我赤裸着躺在前院,凝视着天空,空中有很多小精灵或者类似的东西,五六个小人站在我身体的一边,另一边也站了很多。他们手里拿着绳子,一端挂着鱼钩,勾住我的脖子,脸颊,胳膊等使劲拉扯着我的皮肤,这场面令人毛骨悚然。(3)
这个梦的形象让人恐惧,尽管阿特伍德知道她父亲的暴行,但是仍然不能理解这个梦境。直到有一天,女孩哭着对阿特伍德说,她身边的两个小人,一个是正常的父亲,白天保守而有理;一个是性欲狂,晚上狂乱而冲动。阿特伍德认为,这个梦的表面上没有什么美丽的东西,但是在理解其含义的基础上,来访者的梦是美丽的。由此,阿特伍德提出美的感动存在于洞悉事实的时刻,存在于对真理的感知之中。
(二)对关于移情,阿特伍德认同吉尔(Gill.M.M)的观点,认为分析移情反应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要详细研究在引起移情反应的分析情境中所发生的事件。(4)从现象学语境论的角度出发,阿特伍德及其同事认为,移情是指患者对分析关系的主观体验的一种组织活动(organizing activity)。患者内心独特而深刻的自体和客体的结构通过潜意识组织其主观世界而形成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塑造了移情。移情实际上是患者整个心理生活的一个缩影,对移情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新角度,通过分析移情,支配患者整体存在的模式可以得到澄清、理解和改变。通过鼓励对患者的主观参照系进行毫不动摇的探究,为患者的心理世界及其扩展、演变和充实打开了一扇清晰而通畅的窗口。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是指分析者的主体性结构如何塑造了他(或她)对分析关系的经验,尤其是对患者的移情的经验。
在移情与反移情的不断相互作用中,反复出现了两种基本情况:主体间联结(intersubjective conjunction)和主体间分离(intersubjective disjunction)。联结指的是患者和治疗师的那些体验和组织主题高度重叠的事件。风险在于患者建构中的重要意义没有被探索,因为分析师赞同患者的组织原则,患者的观点很不幸地被视为反映了客观真实;分离指的是治疗师把患者的材料同化为组织原则,却极大地改变了材料对患者的实际主体意义。阿特伍德赞同皮亚杰(Piaget J.)的观点,无论是联结还是分离,分析师的反思性自我觉察和从自身主体世界的组织原则去中心的能力高低,在很大程度上促进或妨碍治疗进展。(5)主体间联结和分离的重复出现是分析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伴随现象,反映了不同组织的主观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换言之,主体间联结发生在分析师利用自己的生活经验体会患者潜在的背景感受时,主体间的分离发生于分析师错误地利用自己的情感反应来理解患者。
(三)提出心理治疗的发展方向
阿特伍德认为,精神分析治疗的现象学化发展是大势所趋,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将成为心理治疗领域的一大亮点,并预测心理治疗的发展趋势为:
1.关注现象学
阿特伍德提出,未来精神病学和心理学将摆脱医学模式的统治,建立一个立足于研究人类生活和经历的世界。我们今天所依据的诊断系统建立在对所谓症状的评估的基础上,这些症状的定义使它们偏离了预先建立的正常或精神健康的标准。阿特伍德大胆预测,未来的诊断框架可以根据内容和主题来区分不同的经验世界,以了解和研究个人的主观经验世界。
阿特伍德认为,患者的主观世界可能会出现以下三种模式:第一种模式是,患者的主观世界以个人毁灭为标志,表现为重复体验被抹去的经历,直到完全消失。在第二种模式下,患者的主观世界显示出稳定和实质性的背景,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仍有一种自身存在被未知事物威胁的感觉。第三种模式与前两种不同,为了确保与情感上的重要他人的关系,患者处于一种服从他人的奴役模式,放弃了个人的真实性。这三种类型的主观世界有不同的主题,未来的诊断将对不同主题发展成一类描述性词汇,确保不会把任何人固定在一个框架里,不会禁锢在一个具体化、细致化的精神疾病系统中。在未来的临床心理学领域,将会有一个丰富发展着的现象学词汇库,以及对生命语境(life-contexts)广泛而深入的临床知识基础。在这种背景下,各种各样的存在的经历产生并被分析师放大。随之而来的心理治疗实践领域,心理医生会根据患者的主观世界而调整接近他的方式。
2.心理治疗扩展到精神疾病领域
第二个发展方向是将心理治疗实践扩展到最严重的心理障碍范围,即现在所说的精神病(psychoses)领域。阿特伍德提出,纵观心理治疗发展历史,心理治疗一直不断突破,心理治疗领域的不断扩大是大势所趋。然而目前仍存有这种理念:对精神疾病的心理治疗干预———尤其是对所谓精神分裂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干预,是注定要失败的事业。这种理念使我们固步自封,这一观念将在未来的心理治疗中被打破。
阿特伍德提出,心理治疗对心理障碍所做的概念化,是将其从疾病(illness)和失调(disorder)的概念中抹去,归入具体的人类经历。心理治疗的谈论主题也会由功能障碍和疾病转向危机、灾难和慢性困境。这些被理解为病理学症状的表现将被重新解释为人类经历情感灾难的征兆,以及在面对极端创伤时试图恢复的反应。以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格蕾丝案例为例,格蕾丝产生救世主幻觉和圣子妄想,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实际上可以将这些经历视为这位年轻女性对悲惨生活所做的挣扎和恢复努力。阿特伍德认为,我们关注的不是她的经历偏离了我们对真实的定义,相反,当格蕾丝试图重建她的生活时,我们应该适应她努力自救的这种内在的生活模式。
3.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的发展
阿特伍德认为,精神分析治疗与现象学的结合,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具有哲学倾向的精神分析师会关注主体间理论家理解和实践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领域,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的发展和壮大是大势所趋。
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试图阐明现象出现在由特定心理场域构成的两种主观性———患者的主观性和分析者的主观性。从这个角度,它不是一种孤立的心理内部科学(intrapsychic science),也不是一门调查“行为事实”的社会科学。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强调从具体语境中看待患者的病症。患者和分析者共同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主体间系统,正是这个系统构成了精神分析探究的主观经验领域。
五、结语
阿特伍德以现象学语境论为研究方法、具体的临床经验为依据,探索了精神分析治疗的新方向: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
首先,阿特伍德利用现象学语境论的方法,从主体间性的角度来解读一系列广泛的临床现象,并用具体真实的案例分析来辅以说明,由此形成独特的精神病理观。他认为疯狂(即心理障碍)产生于关系和联结的消失,是存在感受到威胁的表现。他主张创伤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和难以言说的体验,体验过创伤的个体常常通过分裂主观经验来处理情感创伤,并指出分析师与患者共建一个容纳创伤的主体间语境是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的关键。他强调早期抚养方式对抑郁症的影响,指出自责类抑郁的产生是为了防止自体丧失,并否定了内源性抑郁这一说法。他认为选择自杀是对世界否定自身的一种服从,是对自己存在感被忽视的一种抗争。他还提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患者所表现的具体的精神分裂现象不是产生于内心的病理,而是产生于特定的语境。
其次,在临床实践方面,阿特伍德创造性地用临床案例探讨心理治疗与哲学的交织关系。他认为心理治疗是一种人文科学,并用临床案例展开了形而上学、伦理学、知识论和美学这四个方面的讨论。阿特伍德对移情和反移情也作了解读,从现象学语境论的角度出发,他及其同事提出,移情是指患者对分析关系的主观体验的一种维权活动,反移情是分析师的主体性结构如何塑造了他(或她)对分析关系的经验,尤其是对患者的移情的经验。在移情与反移情的作用中,会出现主体间联结和主体间分离这两种情况,这是不可避免的伴随现象。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分析师两种能力的作用:反思性自我觉察、从自身主观世界组织原则去中心的能力。阿特伍德认为,精神分析治疗的现象学化是大势所趋,他提出未来心理治疗的三个发展方向:关注现象学;将心理治疗实践扩展到最严重的心理障碍范围;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心理治疗的发展。
最后,阿特伍德对发展和宣传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有着巨大的贡献。阿特伍德根据自身的临床治疗经验,将主体间性理论运用于心理治疗,丰富创新了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理论的治疗案例,其独著《疯狂的深渊》一书对于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具有很大的指导与借鉴意义。1987年,阿特伍德、斯托罗洛、詹姆斯和拉赫曼四人一起创立主体性精神分析研究所(IPSS),阿特伍德作为机构的创立人之一,一直致力于精神分析的主体间性理论和治疗在国际上的培训和推广。他积极参与国际会议,发表了大量主体间性论文,吸引了更多的学者加入精神分析的主体间阵营。正是他和阿特伍德等人的推动,使得主体间性精神分析治疗成为当前美国精神分析领域的一大研究热点。
与此同时,阿特伍德的研究也存在不足之处。他的精神病理学研究具有主题比较松散,难成体系的特点。阿特伍德是临床心理学博士,早年接受的是精神分析临床训练和精神病理学的研究模式,他的现象学哲学之路是从博士后阶段遇到案例启发才开始的。因此,虽然他临床经验丰富,但理论基础和哲学功底并不扎实。关于精神病理学的探索,他的研究多从临床案例出发,或者以对一个个病症现象的探索而展开。此外,阿特伍德的研究带有神秘色彩,存在明显的超自然倾向。童年的丧母经历打击了他对世界的真实感,让他开始对超自然现象产生兴趣,一度沉迷于生死轮回研究。幸运的是,在其生命后期,进取的职业生涯和幸福的家庭生活,让他关于世界的真实感得到了恢复,对东方宗教的迷恋也逐渐消退。
注释
1Atwood,G.E. & Stolorow,R.D..Legacies of the Golden Age:A memoir of A Collaboration.The Humanistic Psychologist.2013,41(3),pp.285-300.
2Atwood,G.E. & Stolorow,R.D..Legacies of the Golden Age:A memoir of A Collaboration.The Humanistic Psychologist.2013,41(3),pp.299-300.
3(1)Kohut,H..Introspection,Empathy,and Psychoanalysis:An Exam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 of Observation and Theor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1959,7(3),pp.459-483.
4(2)Atwood,G.E. & Stolorow,R.D..Structures of Subjectivity:Explorations in Psychoanalytic Phenomenology and Contextualism.2nd ed.,Routledge/Taylor & Francis Group.2014,p.26.
5(3)Atwood,G.E. & Stolorow,R.D..Structures of Subjectivity:Explorations in Psychoanalytic Phenomenology and Contextualism.2nd ed.,p.101.
6(4)Atwood,G.E. & Stolorow,R.D..Structures of Subjectivity:Explorations in Psychoanalytic Phenomenology and Contextualism.2nd ed.,p.26.
7(1)Atwood,G.E..The Abyss of Madness.New York,NY,US:Routledge/Taylor & Francis Group.2012,p.69.
8(2)Atwood,G.E..The Abyss of Madness.p.73.
9(3)Atwood,G.E..The Abyss of Madness.p.81.
10(4)Gill,M.M..The Analysis of the Transference.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1979,27(1),p.263.
11(5)Piaget,J..The Place of the Sciences of Man in the System of Sciences.New York:Harper & Row.1970,p.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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