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找到自我:一位主动提出分手者接受完形治疗的实录过程与解析
卓纹君
高雄师范大学辅导与谘商研究所教授
摘要本文乃是针对一位主动提出分手,经三年之久仍未脱离关系的牵扯、一直找不到自我的男性当事人,其接受完形治疗过程的描述与剖析。文中透过当事人与谘商师的对话实录,重点式地呈现出四次的完形治疗过程;而对于完形治疗谘商师如何概念化该位当事人的状态,以及如何运用完形治疗的实验与介入,也有详细的说明。从谘商过程分析与个案的回馈显示:情伤的当事人复原涉及了他对自我的觉察、整合,愿意做不同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生活负起责任。作者期望透过此谘商实务案例的探讨,具体介绍完形治疗对于分手情伤个案的应用;并藉以提升众人对完形治疗理念与技术有进一步的认识。
一、前言
男女交往可说是成人阶段的发展任务,也是影响其生活起伏的重要经验。男女情感的开始和发展固然令人期待与感到欣喜;而关系的结束则往往让人遗憾、心碎与痛苦。许多学者透过研究便指出分手对当事人的可能影响为容易造成情绪困扰与生活适应困难,例如忧鬱、低自尊、自我怀疑、罪恶感、愤怒等不良的反应(黄君瑜,2002;Chung et al., 2003; Robak & Weitzman, 1998; Sprecher, Felmlee,Metts, Fehr, & Vanni, 1998; Tashiro & Frazier, 2003)。研究发现也普遍指出被动分手者的痛苦指数通常显著高于主动分手者,但是后者通常背负较多的罪恶感和愧疚感(王庆福、王郁茗,2007;修慧兰、孙颂贤,2003;Cho, 2005)。虽然主动分手者是主动提议并且决定离开亲密关系的人,其对于结束这份关系的失落与哀伤的反应自然较另一方少很多。但弔诡的是,主动分手者若是感到自己提出分手的决定和举动导致了对方的痛苦与悲伤,那麽这样的罪责感往往会使其无法真正脱离原先关系的纠结。若就有机体经验自然循环与消退的观点而言 (Clarkson,1999/2002),分手的经验并未因主动分手者提出结束关系并且离去的行动而完结、消退;当事人心存的罪疚感反而是经验循环的干扰以及形成未竟事件的关键所在。也因此,自我便难以随著关系结束而重新调整、自足且继续前进;反而容易受对方好过与否而牵绊引动。
在诸多心理治疗的取向当中,完形治疗以疏通当事人的未竟事件著称。完形治疗强调透过觉察、接触以及各种实验,可以帮助当事人察觉到被遗弃的部份自我,釐清自己的问题所在,身心得以趋向整合,终究成为健康而完整的有机体;Perls、Hefferline 和 Goodman (1994) 将之称为「自我的发现」(self-discovery)。而其中所涉及的过程可说是一个经验再体验与循环完成的历程 (Clarkson,1999/2002),主要包含知觉、觉察、动员能量、行动、满足以及消退等阶段。若就接受完形治疗的分手当事人而言,他必须先经过觉知到自己的苦恼或问题(知觉),再觉察到身体和心理因分手事件而带来的影响,此中涉及到能够陈述与体验一些相关的感受(觉察)。接下来,透过治疗中的一些实验(特别是空椅对话),当事人开始逐一接触并且能够全然地表达那些感受(动员能量以及行动),从中令过去未竟的事务或关系互动中的问题得以一一解决(满足)。最后,当事人才能真正走出分手所引致的不良影响,以全新的自己面对接下来的生活经验(消退与另一个经验循环的开始)。
本文旨在透过一个主动分手但却一直没能真正放下关系的谘商案例,来介绍并阐明完形治疗的概念化、实验介入与作用。
贰、谘商过程
为助于读者了解该案例的脉络,首先简要介绍本案例的当事人及其感情状态。之后再呈现各次的晤谈过程。
一、当事人背景简介
自杀要胁。C 想完全切断这样的关系又觉得很困难。笔者当时正以完形治疗为介入方法,为分手情伤者进行谘商的研究。在 C感到压力大到难以负荷之下,透过其友人转介,前来参与并接受笔者(具四年完形治疗训练并有证照之谘商心理师、教授完形治疗课程且长年投入探究亲密关系的工作)相关研究的免费谘商。在说明谘商方式与邀请参与研究,并且签署同意书之后,当事人便开始进行四次以完形取向为主的谘商。每次谘商时间平均约 75 分钟。
当事人 C,男性,三十多岁,从事电脑资讯业务。与前女友两人认识半年后前女友即离家,跟随 C 来到南部同居,交往约有八年之久。后来因为两人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差异太大,加上女友生活糜烂,两人争吵不断;C 便提出分手,女友也答应结束关系,由 C 搬出住处。但是分手后这三年来,C 仍经常提供前女友经济上的援助,而且也没有再涉入其他感情。而 C 对于前女友的予取予求逐渐感到不耐,但又经不起她多次以二、完形治疗晤谈记录
下文摘录逐次谘商的对谈过程(左栏)。句首代码意指:谘商次别(C1-C4)、发言者(T/C)、第几次说话(数字三码),如 C1T059 代表第一次谘商时,谘商师说的第五十九句话,而 C1C060 则代表当事人说的第六十句话。右栏为笔者事后对当事人的觉察、谘商意图、使用的特定技术或完形的实验等说明及评论。
(一)第一次谘商
C1T059:我看到好像你的生活完全被这一个这麽大的负担消磨掉,目前听起来是你选择这样。 瞭解当事人 C 的状况与来谈目标,并且开始形成晤谈重点的图像。C 这次主要谈的是与前女友似分又未全分的关系对他的影响与困惑;以完形的经验循环而言,此次属于知觉与觉察阶段。
C1C060:对,但是我也试图去改变,包括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不给她钱。
C1T061:你怎麽让自己做到这一点?
C1C061:跟她谈条件。你做不到我的条件,那我就不愿意给你钱。
C1T062:我现在有一个图像,好像你很清楚你们之间不会再复合,但是你跟她之间一直牵著一条线,那个线是她很知道,她用什麽方式你就会动。
C1C062:对。
C1T063:因为很多的东西,包括愧疚也好,责任议题也好,你也不愿意把那条绳子拿下来,只要你不把绳子拿下来,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C1C063:可以这样说。我觉得愧疚,可是很多朋友跟我讲说,对她已经够好了。
C1T064:但是那个不够,别人说的不算,你自己永远觉得不够。
C1C064:对,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做到什麽样才够,所以我给自己的一个底限,就是说希望她能够好好的过活。这一点底限其实不会很困难,我想是最基本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做得到吧,可是…
C1T065:你有没有去看到,那是你对她的期望,但是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她要过生活的方式。但是当你,依然要把这个期望背在你身上的时候,她永远有办法来摆佈你。
C1C065:应该是这样子,对。没有其他的方法。
C1T066:那个方法就是在于你要不要把绳子弄下来。如果你觉得真的很想跟她分得清楚,有个了结的话,她是不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她生活过得好不好,干你什麽事?那个东西就好像,你自己把她扛在身上(拿抱枕叠在C 身上)。这个是,不能做保险,起码找几份工作吧,两三份工作可以糊口吧!你起码生活要过正常一点!不要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在一起!(讲一句就叠一个抱枕)(C 要把抱枕拿下来)不要拿掉,你还没有准备要拿掉,你感觉一下,多接近你的状况,是不是这样?
C1C066:嗯,还有一点,我可以拿掉吗?先拿掉?
C1T067:先不要拿掉,我要你感受一下,这就是你的状况,除非你觉得还有更多或更少?
C1C067:嗯…嗯…讲真的,我会怕人家拿…寻短这件事情来…
C1T068:要胁你?
C1C068:虽然我跟她讲得很清楚,如果你敢拿这件事情来跟我…要胁的话,我保证…绝对不会去看你,我会很难过,但是我连看都不会去看。如果你死了就算了,如果你没死,你也不要期望我到医院去看。
C1T069:你在她面前讲过类似的多少这样的保证?
C1C069:这一句话我讲过,因为这是我们经历过的一个事情。我们有一个朋友,不小心跟了一个有老婆的男人…,这个男人骗了她的钱,又骗了她的感情,等于是几乎把她的公司都掏空了。…我们很怕这个朋友真的就这样走了,因为她已经有很多次寻短的意图。…最后,她一天没有出现在公司,我就跟我女朋友去公寓找她。…我就跟警察当场把门打开,结果就吊在裡面!那事情对我衝击很大,…所以,她知道那是我的底限,那是…那是…就等于像是核子武器!所以她不敢随便用这个武器,因为她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受不了。…所以我就讲说,我很怕…不管怎麽样,千万不要拿这种事情来要胁。…那我怕不怕,我当然怕啊!她有一点类似是走投无路的人,如果今天她能够工作,能够好过一点,她的死活关我什麽事情。可是我今天,让她自己过不下去了,到最后真的是走投无路的,好,她死了,我对谁都没有办法交代。
CIT070: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CIC070:对啊。如果到最后她过不下去了,我也没有办法翻身了啦。我也没有办法可以辩解的馀地了。她家裡面的人说,她女儿就是跟你跑掉,你没有好好照顾她,然后你让她怎麽样了,那一辈子都是你的错,我也只能承担。
T059:完形治疗强调当事人为自己的情况负起责任。
T061:完形强调「如何」,如此问法也有增能的意图。
T062:以具像化的隐喻,点出两人之间的牵扯模式
T064:回到C 身上,并点出其目前处境的图像。
T065:用具象的隐喻点出C 与前女友之所以纠缠不清的症结。
T066:使用具像化与停留,此两者是完形治疗中常用的技巧,用以帮助C觉察。
T067:透过停留,希望C 多接触并体验自己的感受。
T069:虽然C 在此处提出过去的另一个创伤事件,但表达的重点是他与前女友经过该事件后而形成一个互动底线的默契。因此T选择仍是聚焦在原来的话题路线。
(二)第二次谘商
T 先瞭解并核对C 经上次晤谈后有什麽不同;然后带著第一次对C 的理解,从当下发生些什麽再入手。这次晤谈本身是一个小的经验循环,C 从知觉身体被绑,到对自己内在有所觉察,动员能量跟自我接触、对话(行动),最后对于自己内在的需求有了较多的发现(满足与消退)。就四次谘商过程来看,这次是完形经验循环的觉察(这段关系对自己的影响)与动员能量(去接触这些影响的感受)阶段。
C2C001:有一些观点我看到了,但是仅仅止于看到,要把这些观点付诸实现,不知道要用什麽方法。
C2T002:要不要多说说哪部分对你来讲是有一些新的观点?
C2C002:上礼拜,我有去找她,还是看一下她现在到底怎麽样了。我觉得我试图去跳出这个格局,不要再给她钱;这是比较消极的一面。但是积极这一面的处理,我也变得相对来讲,我没有再去找她的同学来看说,你现在帮她到怎麽样。不过看她这个样子,我还是蛮难过的!我甚至搞不清楚说我到底为什麽放不下?是心裡面到底还是喜欢她?还是说我个人的价值观,我不可能遗弃她?我现在在争执的就是这两个观点。
道德责任这些东西,所以你觉得会遗弃她,有点愧疚。那另外还有一个部分是,你也有点疑惑到底还是不是喜欢她?…
C2T003:你的意思是说,好像有一个部分就是你上次提到的,C2T005:你觉得我们这一次谈话的话题,如果摆在这边去釐清楚,你到底是在哪一个状况,对你会有帮忙吗?
C2C005:很多事情并不是这样放著就可以解决的。而且从上一次我就想说,我需要变化了,只是,要从哪裡去变?有的时候自己会摸不到头绪,因为,毕竟这一件事情绑著我,感觉上我也没有办法翻身。
C2T006:我想从这边好不好?我还是要摆椅子出来,虽然你上次觉得不愿意,这边代表的是你被绑住了。所以多说说,你希望那个变化是什麽,如果你今天换到这个位置的话,你的生活会有什麽不一样?
C2C007:有一个很大的差别,这个希望能够比较为自己而活。我发觉(自己)为太多人而活了!你的父母亲,给你的一些看起来不太什麽的要求,有时候其实是蛮奇怪的,可是,你还是不得不照著他的意思去做,那我觉得好像身上绑著太多人的那种…事了。
C2T008:你现在在讲的时候,你觉得在这边就有那种感觉吗?被绑著,而且是很多别人的,放在你身上?
C2C008:我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好好睡,有蛮多时间是在思考这个事情。我到底活著存在的意义跟价值在哪裡,似乎讲起来很深,而且也很烦。
C2T009:你需要为别人而活?还是为自己?
C2C009:对,但是你去为自己活,你的目的是什麽,你图的是什麽?你为自己而活,但是有些部分你可以整合起来,还是可以去符合别人的期望,你可能有一个空间,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情可以不要去管。但是我的重点就是说,毕竟一个人年轻的那个黄金时代,就那麽几年,你总不能被这些你现在觉得他很有价值,很有意义,可是可能过几年就觉得这些东西是乱七八糟的。你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情,这是很可怕。…
C2T012:你很想为自己的生活有一些不一样,为自己找出一个真正比较可以活出自己生命价值意义的方法。
C2C013:比较简单一点就是说,有目标。我现在生活没有目标,就只有活著吧,没有那种热情了,没有那种动力了。
C2T015:那,这个部分怎麽样跟你这分手的女朋友有关联?
C2C015:就是我觉得我要先处理的。因为,现在所谓的分手,到底是什麽样的情况,我自己很糊涂了。
C2T018:如果她能够好好过生活,对你的意义是什麽?
C2C018:就是觉得我那个责任不再那麽重了。
C2T019:你不能离开这个位置,因为你有一个使命是要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