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艺术上的批判与其作者的性格
作者: 郭沫若 / 5596次阅读 时间: 2017年1月30日
标签: 郭沫若 恋足癖 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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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艺术上的批判与其作者的性格
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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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反抗精神的象征,是生命穷促时叫出来的一种革命。屈子的《离骚》是这么产生出来的,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1】是这么产生出来的,但丁的《神曲》、弥尔敦的《失乐园》,都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周诗之《变雅》生于幽厉时朗,先秦诸子的文章焕发于周末,歌德、席勒出世于德国陵夷之时,托尔斯泰、多士陀奕夫士克产于俄国专制之下,便是我国最近文坛颇有牛气蓬勃之概者也由千受着双重压迫内之武人与外之强邻。心理学空间eGY5OcD7|4k

E'j0TxO }&y9g0我国文学史中,元曲确占有高级的位置。禾黍之悲,山河之感,抑郁不得志之苦心,欲死不得死,欲生不得生的渴望,遂驱使英秀之士群力协作以建设此尊严美丽的艺堂。人们居今日而游此艺堂,以近代的眼光以观其结构,虽不免时有古掘陈腐之处,然为时已在五百年前,且于短时期内成就得偌大个建筑,人们殆不能不赞美元代作者之天才,更不能不赞美反抗精神之伟大!反抗精神,革命,无论如何,是一切艺术之母。元代文学,不仅限于剧曲,全是由这位母亲产出来的。这位母亲所产生出来的女孩儿,总要以《西厢记》为最完美,最绝世的了。《西厢记》是超过时空的艺术品,有永恒而且普遍的生命,《西厢记》是有生命的人性战胜了无生命的礼教的凯旋歌,纪念塔。心理学空间(Fw8M `H t S+U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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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教是因人而设,人性不是因礼教而生。礼教得其平,可以为人性的正当发喂之一助,不能超越乎人性之上而狂施其暴威。男女相悦,人性之大本。种族之蕃演由是,人文之进化亦由是。纯爱之花多结优秀之子,这在一般常识上和学理的实验上均所公认。职司礼教者固当因善利导,以扶助其正当的发展,不能多方箝制,一味压抑,使之变性而至于病。我国素以礼教自豪,而于男女间之防范尤严,视性欲若洪水猛兽,视青年男女若罪囚,于性的感觉尚未十分发达以前即严加分别以催促其早熟。年青人最富于暗示性,年青人最富于反抗性,早年箝束已足以催促其早解性的差异,对于父母长辈无谓的压抑,更于无意识之间,或在潜意识之下,生出一种反抗心:多方百计思有以满足其性的要求。然而年龄愈进,防范愈严,于是性的焦点遂移转其位置而呈变态。数千年来以礼教自豪的堂堂中华,实不过是变态性欲者一个庞大的病院!例证不消多举,便举缠足一书已足证明。就男子方面而言,每以脚之大小而定爱憎,爱憎不在乎人而在乎脚。这明用是种“拜脚狂"(Foot — fetishism) 。就女子方面而言,不惜自受摧残以增添男女间性的满足,此明明是种“受动的虐淫狂" (Masochism) 入礼仪三百不过制造出拜脚狂几千,威仪三千不过制造出受动的虐淫狂几万。如今性的教育渐渐启蒙,青年男女之个性觉悟已如火山喷裂。不合学理、徒制造变态性欲者的旧式礼制,已如枯枝搞叶,着火即化为灰烬。已死的权威我们固无所忍惮,特今痛定思痛,见多少老年男女已固定于变态性欲之下,实不得不令人深受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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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
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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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C'EZg5} an.f8h0郑德辉《倩女离魂记》中由张倩女所唱出的这两句歌辞,正道尽我国数千年来数万万变态性欲者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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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嫦娥西汉东生有谁共?
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
劳你罗帷数重,愁她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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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中莺莺看见月晕时唱出的这几句歌辞,也道尽了我们青年男女对于札教的权威所生出的反抗心理。《倩女离魂记》所描写的只是潜意识下第二重人格的活动,而《西厢记》所措写的却是第一重人格的有意识的反抗;虽同是反抗旧礼教的作品,《西厢记》的态度更胆大,更猛烈,更是革命的。我说它是“人性战胜了礼教的凯旋歌,纪念塔”,我想凡是有青春的血液在脉管中流动着的人,凡是不是变态性欲者的人,总会表示赞成的。《西厢记》所措写的是人类正当的性生活,所叙的是由爱情而生的结合,绝不能认为奸淫,更绝不能作为卖淫的代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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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有南北两种之分。《南西厢》据我所见,便有李日华、陆天池两种,词句较俗。《北西厢》即世间流传的《西厢记》,王实甫作而关汉卿续之。《惊梦》以后的四出相传汉卿所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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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甫是大都人,其生平事迹不详。或以为金时人,或以为元时人,大概是元金之交的人物。其作品除《西厢记》外尚有十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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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亭 丽春堂 破窑记 多月亭
贩茶船 明达卖子 陆绩怀橘 七步成章
丽春园 于公高门 进梅谏 双题怨
——见《涵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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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除《西厢记》与《丽春堂》外,余者均已散失。《丽春堂杂剧》叙金时完颜徒单克宁事,然其结构与词子均远在《西厢记》下,现存《元曲选》中。《涵虚子词品》评“王实甫如花间美人”, 这是从作品中所窥出的作者的风格。然而印象模糊,恐王实甫见之亦未为心许。我们细读《四厢记》一书,可知作者的感觉异常锐敏,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作者的想象异常丰赡,几乎到了狂人的地步。他在音响之中可以听出色彩出来。你看他叙莺莺听琴说出“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落花的红色,流水的绿色,和两种的动态都听出来了。这分明是种“色听”。他见了作对的昆虫和鸟雀也可以激起一种性的冲动,你看他说,“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这明明是种“见淫”, 他这人的性的生活,我看是有很大的缺陷:他是犯过非法淫的人,他更几几乎有拜脚狂的倾向。你看他说:“休提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跟儿将心事传。”此外在《西厢记》中叙到脚上来、鞋上来的地方还有好几处。对于女性的脚好像有很大的趣味。所以我揣想王实甫这人必定是受尽种种箝束与诱惑,逼成了个变态性欲者,把自己纯粹的感情早早破坏了,性的生活不能完完全全地向正当方面发展,困顿在肉欲的苦闷之下而渴慕着纯正的爱情。照近代精神分析派的学理讲来,这部《西厢记》也可以说是“离比多”(Libido)的生产——所谓“离比多”是精神的创伤(Psychische, trauma),是个体的性欲由其人之道德性或其它外界的关系所压制而生出的无形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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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v-a^M-eqP"f0精神分析派学者以性欲生活之缺陷为一切文艺之起源,或许有过当之处;然如我国文学中的不可多得的作品如《楚辞》,如《胡笳十八拍》,如《织锦回文诗》,如王实甫的这部《西厢记》,我看都可以用此说说明。屈原好像是个独身生活者,他的精神确是有些变态。我们试读他的《离骚》、《湘君》、《湘夫人》、《云中君》、《山鬼》等作品,不能说没有色情的动机在里面。蔡文姬和苏蕙是歇司迭里性的女人,更不消说了。如此说时,似乎减轻了作者的声价和作品的尊严性,其实不然,唯其有此精神上的种种苦闷才生出向上的冲动,以此冲动以表现于文艺,而文艺之尊严性才得确立,才能不为豪贵家儿的玩弄品。假使屈子不系独身,则美人芳草的幽思不会焕发;蔡、苏不成为歇司迭里,则《胡笳》、《回文》之奇制不会产生。假使王实甫不如我所想象的一种性格,则这部《西厢记》也难产出。瓦格奈(Wagne)有句话说得好:“生活能如意时,艺术可以不要,艺术是到生路将穷处出来的,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活的时候,人才借艺术以鸣,以鸣其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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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J【1】《胡笳十八拍》,一般认为伪托,但情辞十分动人。——沫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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