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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霍大同辞掉在故宫博物院的工作去法国留学。一到巴黎,他就兴冲冲地想去拜会哲学家拉康,试图想师从拉康学习精神分析。然后有人告诉他,拉康已经去世5年了。
之前在故宫工作时,平日里他都去北海旁边的北京图书馆借阅外文书。那正是全民文化启蒙的年代,弗洛伊德萨特的理论纷纷在迟到的东方还魂。没多久,他发现自己有失语症——和朋友讨论海外动向时,他使用的是颇欧化的长句。而在平时的文物工作中,历史系出身的他又被要求娴熟地使用古代汉语。这时候,一个朋友跟他提到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人的无意识像语言一样构成。”只有通过无意识,我们才能了解自己存在的真相。他为这句话怦然心动,觉得西方的“气”在西方,他得去西方接上那股“气”。
焦虑一直伴随到巴黎,在巴黎他去大学注册学习精神分析理论,又找到一位精神分析家吉布尔,进行了5年的精神分析。
他的分析严格按照拉康派的设置——一周三次,每次45分钟之内(时间可以很弹性,甚至两三分钟也可以结束),双方只以语言(交谈)为媒体。分析者在分析师的躺椅上,尽情地说出任何自己脑海中滑过的任何词语。分析师只有在他认为需要干涉的地方,进行快速的打断——分析师期待在那一片刻,让受到打断的主体意识到自己的“无意识”,并思考自身行为的原因。
刚开始,霍大同都没法用法语完整表达自己,分析师就让他用中文将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再解释这个中文词语为什么这么构成。
有次,他要将法文名字Michel(米歇尔)的中文写出来,发现自己怎么也写不对“歇”字,总是试图将右边的“欠”写到左边,尝试很久,总是写不对。后来他发现自己将“歇”字与蝎子的“蝎”混淆在一起,总觉得偏旁部首应该在右边。最后他意识到,也许在他的无意识里,分析师米歇尔.吉布尔就像一只“蝎子”,总是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动不动咬自己一口,让自己面对自己无意中表达出的“创伤”。这种顿悟让他意识到,精神分析中自由联想的有效性。
5年后,他克服了中西文化共存的分裂感,在写给国内的信件中,也逐渐不再有错别字了。那之前,他一直因为梦想成为贯通中西的思想家,每天焦虑于构建出一套震惊学界的理论。直到有一天,在躺椅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是想做一个临床的分析师,他原先的欲望瞬间就“掉落了”——这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不再飘在空中,原先的焦虑被颠覆了。他和他的分析师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他的分析是可以结束了。
1994年,他结束在法国的博士学业,回到四川大学,发愿要将弗洛伊德和拉康重新带到中国,通过临床解决中国人郁积已久的精神问题。
中国对弗洛伊德的译注早从1920年代就开始,商务印书馆的教育编辑高觉敷(1896-1993)在抗战之前就陆续翻译了一批弗洛伊德文本,尽管高觉敷翻译的主要目的是用精神分析来战胜中国的迷信情结,对他自己而言,弗洛伊德的“性压抑”理论有点可笑。
但漫长的战争阻碍了精神分析在中国的发展。1949年,中国只有60位精神科医生,服务于大概5亿的人口。但在精神分析学界眼里,建国后的三十年,又是中国人精神创伤最凌厉的阶段——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持续的社会动乱不停撕开家庭和社会之间的脆弱防线:夫妻反目,有阶级原罪的子女为了前途必须和父母划清界限——这其中的压抑并没有随着1978年的改革开放而得到缓减。
在霍大同想在中国建立精神分析的同时,英美精神分析已经经历了盛极而衰的态势。在1940年到1960年的20年间,因为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将自我心理学带到美国,美国的心理治疗中心翻了5倍,1955年的某期《新闻周刊》甚至宣称,每17个美国人就需要心理治疗。
抑郁药物百忧解(Prozac)的兴起,美国变成了因描写抑郁症成名的女作家 Elizabeth Wurtzel 眼中的“百忧解王国”。
1960年代,在“打倒父亲”的背景下,性解放运动催生了反权威、寻找自我的一代,但这一代显然没有经验应对一个失去权威的世界。1990年代,伴随着抗精神病临床领域逐渐更信任用药物减轻病人的症状,而精神分析在欧美也逐渐走入困境——毕竟完全依靠语言来解决症状的精神分析可能三五年都没法“摘除”病人的症结,在临床上,精神分析被证明对神经症(强迫症、歇斯底里等)有明显的帮助;而对倒错(如性倒错、恋物癖)和精神病的疗效却迟迟得不到证明。
1997年900万的美国人在进行精神分析,但只有不到100万人进行长期治疗。 2010年,有1/3以上的美国精神分析学会的会员是超过70岁,临床医生的数量证明这门学科无可挽回地衰落了。 当霍大同回国时,他并非不知道自己面临的艰难局面。应用心理学在中国还处在微弱的起步阶段,四川大学当时都没有精神分析与治疗专业(直到2000年之后才在公共管理学院下面,设置了全国第一个精神分析的硕士点)。尽管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武汉、昆明等地也有人积极向西方引进精神分析的技术,著名的中德班也从1998年开始,以定期邀请国外专家来华密集培训的方式培养分析家,他们更多地采用的
但霍大同并不认可这些培训班的操作模式。精神分析在1930年代之后逐渐分裂成主要的两派:一派以欧美的自我心理学为代表,认为自我是独立自主的一套系统,每个人都是自我的掌控者,有精神症状的病人必须要重新建立自己强大的内核,抵御外部的精神创伤,而这动力,主要来自那个全能的主体——心理分析家。
自恋情结发生冲突时,主体就会经历分裂。这种分裂几乎是每个人共有的命运。
另一派以法国的拉康为标杆,拉康认为精神分析的终点是,每个人直面自己根本的创伤,并带着这种创伤回到生活中去。拉康强调我们的欲望更多是来自于对他人的认同和想象,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独立的“自我”,也根本不可能实现欲望的满足。当个体对他人的欲望与他的相应的,在欧美精神分析学派里,分析者和分析师处于一种不对等的位置,分析师虽然会允诺分析者通过自我的修正和强大,会重获生活的力量,但整个分析是建立在分析师的自我比分析者更强大的基础之上的。而在拉康派的实践里,分析者和分析师是平等的,分析师只是被“假设”为一个知道症结的角色,因而分析家干预很少,更重要的是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