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与正义——纪念伯纳德·威廉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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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6-06 09:18

    悲剧与正义——纪念伯纳德·威廉姆斯
    M. 纽斯鲍姆/文 唐文明/译
    世界哲学2007年第4期

    提 要:本文以历史的线索描述了当代英国最伟大的伦理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的最主要著作,分析了这些著作在伦理学界引起的思想冲击,指出了威廉姆斯思想的原创性和批判性,概括了威廉姆斯一生的学术、思想成就。此外,作者还结合自己与威廉姆斯的交往,对威廉姆斯后来迷恋尼采的思想从而接受尼采式的悲观主义提出了自己的批评。

    关键词:威廉姆斯;伦理学;幸运;尼采;悲剧

    中图分类号:B516. 31 文献标识码:A

    2003年6月10 日,与家人在罗马一起度假的B·威廉姆斯( BernardW illiams) 去世,享年73岁。其时他已经与经常发作的多发性骨髓瘤痛苦地斗争了很长时间。称他为20世纪英国为数不多的真正杰出的哲学家之一是完全正确的,但这也使人产生了误解。他是那种非常独特的哲学家,而且向来对英国哲学并不熟谙。在他看来,英国哲学大多狭窄、枯燥,而且逃避人类生存中最为重要的一些因素。在一个重清晰胜于想象的文化中,他的作品无系统、完善之虚誉,而有给人启迪、引人遐思之实效;有想象之慧解,而不囿于分析之旧习。尽管无人在逻辑论证的分析能力上超过他,而他自己也非常看重这种能力,但是,他对于写作寄予更多,他的作品与其说是标准的哲学散文,莫如说更像诗歌。善用不易捉摸而又简明扼要的字句阐明事物。他并没有采用格言形式写作,像他极其欣赏的尼采所做的那样,但是,他的写作将才华横溢的清晰透彻与格言体的特点结合在一起:生动鲜活的智慧,简洁高深的表达,而将解释留给了读者。

    威廉姆斯对哲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必须直面人类生活的困难性和复杂性。他认为以往的很多哲学都在逃避现实,都表现为对复杂性、情感和悲剧的理性主义防御。特别是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以极其恶劣的方式将道德生活简单化,对于价值的异质性,对于我们所关心的事物彼此之间有时的悲剧性冲突,不能够理解,甚或主动否定。它们也低估了伦理生活中个人伦常和个人谋划的重要性,并以相关的方式,忽视了情感在好的选择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最后,它们不能认真对待幸运,而正是全然的幸运,以各种方式,不仅影响着幸福,而且也影响着伦理生活本身,塑造着可供我们选择的诸多可能性。

    作为一个文学和戏剧的爱好者,威廉姆斯要求哲学达到更高的水平,不低于这些其他的表达形式所体现出来的人类洞见。如果哲学做不到这一点,那还有什么用处呢?彻底的迟钝对人类生活毫无贡献。“写作道德哲学,当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在道德(Morality) 一书的开篇如是说——这既是因为在道德哲学领域比在哲学的其他领域更容易清晰地暴露出“一个人的感悟能力的不足”,也是因为这要冒“在重要事务上误导人们”的危险。但是,绝大多数道德哲学写作者通过“拒绝写作任何重要的东西”来避免第二种危险,而威廉姆斯从未如此。

    在有生之年,威廉姆斯发现,欧洲大陆的哲学家们一直在提出深刻的问题,而这正是英国学术界所缺乏的。不过,威廉姆斯从未与欧洲大陆的哲学家们联合。理智的精确度和敏锐的秩序感使他对任何混乱或含糊的东西都感到不快;对自由民主的同情又使他远离晦涩,企图寻求一种能让任何一个愿意与他一道面对那些问题的人都能够看懂的写作风格。正如我已经指出的,这种清晰的写作风格在论证的结构中与相当程度的简约、甚至是难以捉摸并行不悖。这种清晰的风格也与他对文学的强烈兴趣并行不悖,他常能利用一些具体的、有力的例子说明问题。逻辑的清晰与叙事技巧上的尽可能精确(他认为这是必要的,至少在某些方面)结合在一起。他笃信科学与伦理学在方法和目标上的尖锐区分,后者被他认为是有着自身独特的探究模式的人文学科,应当包含对复杂的生活现实的密切关注。因此,尽管他是英国学术界的叛逆者,但他也是典型的英国式的哲学家。如果说他所挚爱的是尼采,那么,他更接近的却是休谟。

    威廉姆斯成长于艾塞克斯( Essex) ,进入牛津的贝列尔学院( Balliol College) 之前,他在奇威尔学校( Chigwell School) 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教育。在那里他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神童,在古典的学习方面获得了极其罕见的赞誉:“造诣之深可喜可贺”。虽然他在古典学上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但是又转向了现代哲学,不过,对希腊的热爱乃是贯穿他一生的一条线索。在作为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而服完兵役之后,他获得了牛津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 的一份令人艳羡的奖学金。他与雪莉·威廉姆斯(现在是克罗斯比的威廉姆斯男爵夫人) 成婚,当时她是工党的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之后他转到伦敦的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然后又转到贝德福德学院( Bed ford College)。这次婚姻到1974年双方离异一共持续了17 年,留下一个女儿贝基。之后他与帕特丽夏·斯金纳结婚,后者是一名很有才华的编辑,一个非常卓越的女人,一直到他去世,两人的婚姻生活都非常幸福。第二次婚姻留下两个儿子。

    终其一生,威廉姆斯都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严肃的女性主义者。他不仅在大学里捍卫妇女在政治上和受雇用方面的平等,捍卫她们摆脱性骚扰的权利,而且也深知对女性志向的支持是多么重要。比如说,在他的两次婚姻中,他花在照顾孩子上的精力要远远超过他这个水平上的成功男人一般所能做到的,而且他一贯支持妻子的事业,他的两任妻子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我自己的事业上,我也很感谢他对有关性骚扰的一个例子曾经给过我的建议。他的建议既富于同情,又非常强硬:他坚持女人不应当容忍损害她们尊严的任何事情。

    20世纪70年代,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演讲和介入行动,一系列关于道德和个人身份认同的卓越论文,使威廉姆斯名声在外,这时他开始出版他的著作,这些著作改变了英国的道德哲学:《道德》出版于1972年,《自我问题》出版于1973年,同一年,他的著名文章《对功利主义的批评》收入《功利主义:赞成与反对》一书。在这些著作中我们业已看到了他对康德主义和功利主义攻击的基本要点,更为细致的展开则是在出版于1985年的《伦理学与哲学的局限》 (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ophy ) 一书中,该书也是他的著作中最为系统化的。

    这一组著作公开谴责那种琐细而逃避现实的道德哲学探究,在那两种主导性理论的庇护下,这种探究方式在英国大行其道。他批评说,大部分工作不仅极度枯燥乏味,而且完全不能直面某些至关重要的伦理问题。按照威廉姆斯的理解,康德主义将道德义务(moral obligation) 作为核心概念,从而忽略了情感、人际关系在道德生活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论证说,康德将“什么是我的道德职责( moral duty) ”作为伦理学的突出问题,从而忽略了一个更为原初、更具概括性的问题( “一个人应当如何生活”) 的重要性,也忽略了属于完整人生所包含的各种承诺的重要性。威廉姆斯对康德的解释在许多方面失之偏颇而缺乏同情,有挂一漏万之嫌,比如在康德论美德和教育的问题上。但是,说他的解释反映出那个时代有影响的康德主义的大部分特征则是持平之论。

    对威廉姆斯来说,对康德理论的单向透视甚至意味着康德对道德义务的解释也是有缺陷的。在那篇载于《自我问题》的非常重要的论文《伦理的一贯性》中,他论证说,如果我们追随康德的主张,认为幸运无法染指道德的领域,从而不存在真实的义务冲突的话,那么,像阿伽门农那样的悲剧性两难困境(神告知他为了拯救他的人民必须牺牲他的女儿)就根本无法理解。康德所理解的道德价值,是指不顾运气的破坏而保持着自身全部光彩的那种东西,于是他不能承认导致悲剧性两难困境的坏运气能使道德践行者产生道德上坏的意图。但是,威廉姆斯论证说,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有时可能会强迫一个具有美善意志的人去做伦理上丑恶的事和破坏真实义务的事,即使在比其他可能的选择更少受谴责的情况下。这样一种悲剧性处境会给当事人留下遗憾和懊悔,甚至在当事人无法做任何避免两难困境的事情之时也会有这些情感。在《道德与情感》一文中,他更为概括地批评了两种主要传统在这一主题上的沉默,而对于希腊人和道德哲学史上其他许多重要的思想家而言,这一主题至关重要。

    威廉姆斯在其一生的不同时期屡次批评了对公共生活有着巨大影响的功利主义。其中最有影响的一个批评是关于功利主义贫乏的人格和人类践行力(Agency) 观念。按照功利主义的思想,正当的选择以普遍福利的最大化为标准。由于只关注于行为的结果,所以,这种理论就强迫我们从外在于我们自身生活的一个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它不许我们特别看重在我们自身生活中具有突出意义的考虑,或者是一个因我们之为我们而做出的行为。在一个著名而颇有争议的例子中,威廉姆斯设想了一名在拉丁美洲做研究的科学家吉姆。当他突然遇到残暴的独裁者的党羽时,看到一群被俘的印第安反抗者,而且被告知这20个人马上就要全部处死,除非吉姆——作为一个尊贵的客人,同意亲自杀死其中一人。那样做的话,其他19人将被释放。对功利主义来说,这里不存在两难困境,因为唯一相关的考虑是结果。但是对吉姆来说,威廉姆斯论证道,这应当是一个非常严峻的两难困境(即使最后他认为吉姆应当接受那个建议),因为由他有能力做错事这一事实(不是说某个人可能会死,而是说他将杀死某个人) 产生了不同的伦理关联。一般而言,功利主义只让当事人作为导向结果的一个发动机,然而,这是一个贫乏的人格观念,对于人类行为的可信理论是不足敷用的。威廉姆斯的论证不仅意在反驳功利主义,而且指向所有形式的效果论,即坚持行为的正当性只在于促进最佳效果的所有理论。

    后来的一个讨论是与阿马蒂亚·森合写的,是他们共同编辑的《功利主义及其超越》(Utilitarianism and Beyond) 的导言,非常有效地将功利主义分成三部分:效果论、累加论和福利论。这三个部分彼此独立,都有严重的问题,而且所有的问题都汇聚于将人格仅仅作为满足的容器的“狭窄观点”上。毫无疑问,由于森并不接受威廉姆斯对效果论的批评,所以,威廉姆斯没有重复他早期的论证。合写的这一篇转而指向了累加论的困难和对福利的效用解释的困难。累加论无法充分凸显每个个体的价值:它客观上并不反对说一个人的巨大痛苦不如其他大多数人的微小利益重要。如果甲过的是一个充满痛苦和耻辱的悲惨生活,但乙、丙和丁的生活却非常幸福,那么,若以乙、丙和丁的少量损失为代价而使甲的生活得以改善,则幸福的总量就会增加。但是,政治不应只考虑其总量,将每个人只看作一个更大的社会体系的函数;而应同时考虑每一个体得到体面的对待和被尊重的权利所必须的东西。在做出这一批评时,森和威廉姆斯十分赞成约翰·罗尔斯对正义的康德主义解释。这些有关平等地尊重每个人的观点是威廉姆斯政治参与的核心;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和社会平等主义者。

    森与威廉姆斯也批评功利理论中主流的福利理论:偏好的快乐与满足。这些解释假定美善是单一的,而实际上美善是异质的;这些解释依赖于那些偷偷摸摸可变换的偏好,适应于不公正的背景条件,而不适应于对美善的某些更为淳厚的解释。

    幸运在伦理生活中的角色(这种观点认为,一个人无法控制的因素能够影响其生活的伦理价值)在威廉姆斯早期论及阿伽门农的文章中就已进入他的脑海。1981年他出版了题为《道德幸运》 (Moral Luck) 的论文集,在第一篇论文里以一种颇有争议的方式发展了这一主题。幸运进入道德生活有很多方式。比如说,希腊人关注的是,选择某种生活方式会使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易受幸运的影响:投身于政治或爱比投身于理智的沉思更冒险。但是,威廉姆斯关注的是一个殊为不同、更为罕见的问题:结果的幸运与事后的道德评价之间的关系。高更为了到塔希提岛作画而抛弃了家人,这个选择看起来在道德上是应受责备的。威廉姆斯论证说,我们对高更的裁断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高更那时不能预见未来,他也无法控制一切。如果他的艺术尝试最终是失败的,那么,对他的谴责就应当更为严苛;实际情况是他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于是他能够被原谅。我从来都没有完全信服这个例子。首先,部分原因在于,实际上我更喜欢高更去塔希提岛之前的绘画,在我看来,他在塔希提岛的绘画所表现的只是那种最粗糙的种族与性的具象。其次,即使我们承认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我也认为我们应当将这个例子与阿伽门农的例子等而视之:高更曾面临一个悲剧性的两难困境,而他所做的选择造成了使人痛苦的道德错误。他应当感到惭愧,而我们应当责备他。不管怎样,威廉姆斯对这一案例的出色处理开启了一个自希腊、罗马时代就一直未被涉及的伦理讨论的领域,既然之后一直占统治地位的是从神意的观点来看待宇宙。就此而言,他对道德哲学的贡献非常之大。

    1985年,威廉姆斯出版了花费他多年心血的《伦理学与哲学的局限》。在这部代表性著作中,威廉姆斯质疑了伦理学中所有的系统化理论形式,将伦理理论厘定为“对伦理思想和实践的理论说明,这种说明或者包含着对基本伦理信念和原则的正确性的一个普遍检验,或者认为没有这样一个检验”。针对康德主义和功利主义的雄心壮志,他论证说,为伦理生活提供理性的和系统化的基础的方案不仅注定要失败,而且还是损害性的,导致对伦理生活的一种狭窄的和简单化的理解。威廉姆斯认为,将伦理学全部系统化的理论事业是对人类生活的复杂性和人性的非理性因素(包括如下事实,如他在《道德》一书中所说,人们“在屈从、信任、不确定性、冒险乃至失望和受苦中”发现价值) 的否定。他呼吁哲学家们回到希腊人所提出的那个更具包容性、更有普遍性的原初问题:“一个人应当如何生活?”,从而将人类生活中所有的重要因素都考虑在内。伦理学家不应去建构系统化的道德理论,而应当紧密关注文学和心理学,大约以一种各个击破的方式,直面生活中的艰难问题。威廉姆斯相信,伦理学的核心问题——“我将做什么”,是实践性的,而不是理论性的,一个成功的伦理学家必须关注艰难的实践问题。

    有些人出于对习俗道德和人类日常直觉的信心而攻击伦理理论,但威廉姆斯后来坦言他自己并没有这种信心;他一贯轻视他所看到的那种自鸣得意的习俗主义。有一次,在对《伦理学与哲学的局限》一书所遭到的批评进行回应时,他曾谈到“日常思想的空洞和极度肤浅”,并公开谴责某种企图让我们回到日常直觉的“庸俗的维特根斯坦主义”是“极其荒谬”的。然而,还不太清楚的是,除了威廉姆斯明确不同意其内容的某些特殊部分这一点,为什么像康德那样的理论(什么是最低限度的不道德),会是损害性的。同样不太清楚的是,威廉姆斯的批评能否给像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理论留下空间。

    另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涉及到伦理与政治的关系。威廉姆斯后来坚持认为,他对伦理理论化的攻击丝毫不会影响建构可作为有益指导的政治理论的雄心壮志。但这样会将那些以某一道德理论为其政治理论之核心的西方伟大的政治理论家,比如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卢梭、康德和约翰# 罗尔斯,置于何地呢?威廉姆斯单挑出罗尔斯作为受批评的道德理论的例子;不过从后来的陈述看,他还是认为他能够承认具有政治性质的罗尔斯理论的有用性。不管怎样,能接受一种政治正义理论的壮志,而不能接受一种个人道德理论的壮志,这种区别对待的根据是模糊不清的。威廉姆斯无法以系统化的态度接受罗尔斯关于社会和政治正义的诸理念,从而遗留下了这些尚未解决的重要问题。

    更宽泛而言,威廉姆斯看起来是在对绝大多数人的极度轻蔑(无论是理论家还是日常直觉都不能提供良好的指导,都肤浅而歪曲)和极度信任之间摇摆不定。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理论指导,我们也能直面生活的复杂性。但是伟大的伦理理论家,包括亚里士多德和康德,总是颇具代表性地从一种对人类存在的,一种在我看来相当大气而务实的评价出发。绝大多数人都有比较健全的伦理理解,但是他们也轻率、自私和容易流于自我欺骗式的理性化。于是,一种好的伦理理论就有助于我们将反思性的自省中呈现出来的那些最好的意见以一种清晰的方式确定下来,以便在匆忙轻率或受到诱惑之际,我们能够以一个代表我们自身最好部分的典范去考虑问题。我们必须始终将人作为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的这一理念就能够以这种方式帮助我们对个人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许多倾向提出批评。

    就此看来,伦理理论并不是在逃避生活,并不是一种“切断通向大地的检测器”的装置,像威廉姆斯有一次描述罗伯特·诺齐克的伦理理论时所说的那样,而是对生活之复杂性和我们自身之脆弱性的一种慎重回应。依我来看,威廉姆斯从未充分地直面对伦理理论中之美善的这一可信说明。也许这种沉默可以被解释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如何与生活中的问题直接抗争,而不是要找到现成的指南。任何一种对于我们的美善的共同解释都无法令人满意,因为只有个人的深度求索才至关重要。我认为,威廉姆斯思想中的这一存在主义要素可以解释他对理论和习俗的同等敌意。作为一个哲学史家,我相信,我们应当抵制在个人和理论之间所做的这种刻板的区分:我相信,有时我们会通过反对过去的伟大理论而获得对我们生活的最好和最个性化的理解。

    尽管主要的攻击集中在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主义上,但是威廉姆斯从未完全抛弃启蒙运动。理性主义在他早期论述笛卡儿的上乘之作中就已言之昭昭,对此他从未完全放弃,而且在他最后的著作《真理与诚实》 (Truth and Truthfu lness) 中又戏剧性地重新浮现。在该书中,他出色地捍卫了真理和客观性的价值,驳斥了后现代主义和福柯式的批评,证明了任何一个有活力的人类社会都要将真理与客观性等观念置于中心,都要依赖它们,而且都要崇尚正确性和真诚等相关的美德。在该书中他也提供了一个如何批评腐败的社会体系的普遍解释,以此回应对他的反理论姿态的一些批评。

    威廉姆斯的所有成就中最吸引我的,是他为现代道德哲学恢复了内在于古希腊文学的行为和思想模式。从他早期的论文《伦理一贯性》到《真理与诚实》中论及修昔底德,希腊诗人和历史学家都博得了他的尊敬。他与尼采一道,认为他们比大多数哲学家更真实地表达了我们的境况。在《羞耻与必然性》 ( Shame and Necessity ) 中,他以令人钦佩的明晰反驳了对希腊文化的各种高高在上的进步主义解释,断然终结了那种认为早期希腊没有慎思和选择的概念,甚至也没有一个原始的践行力观念的陈词滥调。他同时也有力地证明了希腊人并没有一个“耻文化”——这个术语有时被用来表示一个文化完全倾心于外在的奖赏。他指出,羞耻对希腊人来说是一个与内在的自我评价相关联的伦理观念。最后,他令人信服地证明,希腊诗人呈现给我们的一种世界观可能更为恰当: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根本不在理性的控制之下,质言之,根本不在人类的控制之下,我们完全交付给了幸运。

    然而,他对希腊悲剧的迷恋还不止于此。我越来越不安地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廉姆斯对尼采式的反启蒙倾向越来越感兴趣,尽管很难说这是他的观点的变化还是早就具有的一个要素的显现。这里肯定存在着一种从他早期作品中明显的建构性政治立场的转移,让我感到烦扰。可能这个要素在写作时间晚于《羞耻与必然性》的特剌喀斯的女人们:虚构,悲观主义与伦理》一文中表现得最清晰。

    一开始,威廉姆斯就宣布,道德哲学的典型特征,是企图将有关我们境况的“好消息”报告给我们——无论是采取黑格尔式的进步叙事的形式,认为理性终将获胜,还是采取莱布尼兹式的神义论的形式,认为在这个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所有坏的事物都是必要的恶。甚至康德坚持厄运压力下的美善意志的尊严也是一种类型的好消息。相反,“赤裸裸的虚构”,特别是希腊悲剧,促使我们直面人类生存中固有的“恐怖”,“给道德哲学为满足人们的善良愿望而使世界变得安全的不懈目的”提供“一种必要的补充和一个恰当的限制”。通过呈现出一个与伦理相关而我们又缺乏控制的空间,要求我们将那个空间让给自然、命运和反复无常的诸神。

    当然有些悲剧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威廉姆斯在“好消息”与“坏消息”之间所做的区分太简单了。考虑一下他所提到的相关个案,索福克勒斯的《特剌喀斯的女人们》。满怀好意的得阿涅拉想给她的丈夫赫剌克勒斯一剂媚药,但是由于马人怪物蓄谋已久的恶毒而出了大错。赫剌克勒斯并不是被爱情而是被可怕的灾难击败。赫剌克勒斯的儿子许罗斯在看到父亲受苦后从作为旁观者(和观众)的人的角度寻求同情,从而反衬出诸神的无情。威廉姆斯引用了著名的结尾段作为题词:

    你们看,诸神是如此的漠不关心
    对待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身为我们的父亲
    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灾祸
    未来的事情谁也看不清
    但眼前的一切,于我们是可怜的
    于诸神是可耻的
    于受难的人是极惨的
    姑娘们,别呆在这屋子里
    方才你们看见了死亡和那么多的灾难
    简直闻所未闻
    而没有哪一件不是显示宙斯的威力。

    威廉姆斯看出,在这些诗行里,真实地承认了对人类规划的不可避免的限制。宇宙根本上是不公正的、反复无常的,而且对此毫无办法,这是许罗斯所承认、所接受的。因此,“赤裸裸的虚构”让我们实实在在地直面“恐怖”,使我们免信哲学家的“好消息”。然而,这种解读存在两个问题。首先,它忽略了人类的道德判断是在何种程度上得到珍视和维护的,即使在面对灾祸之时:人类共同体的怜悯与同情具有一种高贵性,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在恐怖面前也“闪耀着光芒”的高贵性,恰与诸神的冷漠形成对照。虽然这与康德关于意志(处于“后娘般自然之偶然性”的重重围困中)的好消息不尽相同,但是,的确比威廉姆斯所承认的要更接近于康德。

    其次,我认为,威廉姆斯的解读对许罗斯的愤怒太不重视了。威廉姆斯虽然没有建议逆来顺受,但是很难知道他还能建议什么其他的道德态度。然而,对悲剧性命运的逆来顺受肯定不是希腊语“megalšn theén agnémo sunšn” ( “诸神的铁石心肠” ) 所要表达的意思,也不是用来刻画身为父母但在恐怖之事发生时却袖手旁观的诸神的。很明显,如果一个父亲对于发生在他的孩子们身上的祸事本来能够阻止,却没有阻止,那么,希腊的家庭会认为,这种行为应当受到强烈地谴责。这种行为的确是“可耻的”,而且,正如威廉姆斯所认为的,羞耻在希腊人的世界里是与愤慨和谴责的道德反应相一致的。诸神乃是类似于人、但又比人更有力量的践行者,这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理念。对于这些存在者而言,允许这种灾祸发生是应当受到强烈谴责的,特别是当他们想要成为有照料孩子之责任的父母的时候。

    来看一个印度的旁观者在戴尔将军( General Dyer) 对阿姆里查( Amritsar) 的上千无辜居民进行大屠杀之后的观察。也许他会发表一个演说,而以这样的句子结束:“这里没有哪一件事不是显示统治者的威力”。换言之,这些身强力壮的人们怎么敢来到这里,宣称是我们的领导和父母,却又做出如此恶劣、如此丢脸的事情呢?因为希腊人将他们的诸神看成是类似于人的践行者,而不是道德楷模,所以,无论是说,质问诸神行为之正义性乃是活生生的问题,并不是不相称地强加给他们的,还是说,在某种思想看来(柏拉图这么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相称的,这种质问都是正常的。(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戏剧把耶稣的行为描写得“可耻”而冷漠无情,那会引起多大的震惊,这样就能看到在希腊与基督教的视角之间的差异。)这个戏剧并不是说这种事情必须发生,更不是说(一个犹太-基督教文本可能会这样说)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正义而美善的,尽管我们不能领会神圣的正义和美善。相反,它是在谴责诸神的选择。

    请注意现在好消息和坏消息的问题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所见证的苦难来自遥远的、不可亲近的、不留情面的、不可理喻的必然性,在某种意义上,这类消息是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的,而且,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威廉姆斯说这类消息是对“好消息”的过度乐观主义报告的矫正,其含义就在于此。但是,我认为,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类消息也是好消息:表明没有任何人应受谴责,也没有任何更多的事可做。这样,我们就能随遇而安,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在我们所见证的苦难背后存在着敌意、无知和冷漠,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好消息:表明还有好运的希望。但是,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又是坏消息:表明苦难可能不是必然的,如果我们行事努力或考虑周全,或许我们就能够阻止苦难。至少表明,我们最好抖擞精神,充分应对,以便在将来避免此类事情发生,否则就是可耻的。如果受害者与作恶者之间的力量悬殊也就是作为有死者的凡人与诸神之间的力量悬殊,那么,能够做什么并不是很清楚的,尽管在悲剧(《特洛伊妇女《的结尾)和喜剧( 《鸟》) 中都能看到,消除崇拜至少是一个正当的尝试。如果达不到这一点,那么,就会一再地要求承认和弥补。即使诸神相对迟钝,也并非完全听不到人类的控诉。如果他们的冷漠常常来自极深的恶意,并非来自对凡人这种必死存在者的经验缺乏真正理解,那么,让他们清楚地知道其行为的代价至少是一个有希望的策略。

    但是,在作恶者(像戴尔将军)是人的情况下,这在悲剧里很常见,只要承认作恶是悲剧的根源,接下来就清楚了:见证者必须全力对抗这种恶行,并将这种恶行公之于众。一个办法是,写一个剧本,向民主国家的全体公民揭露这种恶行。悲剧剧本常常能够提醒人们认清被遗弃者的苦难,培育更为充分的伦理见识。仅举一例,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里,斐罗克忒忒斯脚上渗着毒血的伤口使他成了全军的拖累,从而被否认他们的行为导致永久痛苦的指挥者们所遗弃,但剧本却常常隐含着自身的意味,以自身的方式来看待、衡量他受到的苦难,将这种想象性的活动与行为适宜的道德目标联系起来。既然要做出适宜的行为比静观生存的恐怖更为困难,那么,隐藏在苦难背后的邪恶与非必然性就是坏消息。对涅俄普托勒摩斯而言,知道他有能力做出正义的选择与斐罗克忒忒斯的患病一样痛苦:他使用了同样的表达,papai,说的是因公认的践行力而有的极大痛苦。

    我相信,希腊人“赤裸裸的虚构”向他们的观众所提出的挑战是对灾祸的原因作如下艰难的反思:灾祸来自不可避免的必然性,还是来自邪恶与荒唐?我们应当在这两者之间如何划线?我们获得的理解来自悲剧所营造的问题,其方式隐约而常有含糊之嫌;也来自悲剧向我们提出的挑战,即,要我们直面那应受谴责的、有时甚至像呼吸一样自然的行为的扮演者。我们永远不应忘记,悲剧是在一个庄严的全民节日里进行政治权衡与反思的媒介——在一个杀害了无数清白无辜的人民的专制统治的城邦。对于观众而言,悲剧并不带来顺从的好消息,而是带来自省和变革的坏消息。(在公元前415年,也就是欧里庇得斯创作了《特洛伊妇女》的这一年里,雅典人杀死了发生反叛的殖民地米洛斯的所有男性公民,并将那里的所有妇女和儿童卖身为奴。)

    简而言之,悲剧并不是为了承认在伦理空间中包含着这样一部分内容,即,悲剧性事件的发生乃出于毫不留情的必然性或命运,悲剧常常倒是向观众提出这样的挑战,即,能否以积极的态度处身其中,将之作为道德斗争的一个竞争地,也就是,在某些情况下美德可能战胜非道德力量的任性之处,甚至是,美德在未能取胜之时仍然因其自身之故而闪耀着光芒。在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里,我们见到的绝大多数饥饿和多数其他灾难是由强者的考虑不周和疏忽大意而造成的,如果说这样一个假设是好的,那么,相对而言,形而上的听天由命对于强者的免除责任就将再次成为好消息。但是希腊悲剧中的真消息,对我们而言就像对雅典人一样,离这一点还差得远:因为坏消息是,我们自身的罪过,一如《特剌喀斯的女人们》中的宙斯,一如《特洛伊妇女》中的希腊指挥官,一如《斐罗克忒忒斯》中的奥德修斯,一如许多时空里的许多其他的神和凡人——除非我们扔掉懒惰,扔掉自私的野心和冷漠,扪心自问如何能够阻止我们所见到的伤害。而这个事关社会活力的同情训喻在威廉姆斯所讲述的希腊悲剧故事中恰恰被省略掉了。对我来说,这种省略恰恰意味着他对坏消息的叙述太过美好以至于不够真实。

    在威廉姆斯去世后,对他生平的其他文字描述谈到了他那惊人的敏锐、有时显露出来的破坏性智慧和对人类问题的直觉性理解,这些特异的素质使他成为一个难得的朋友,成为一个颠覆哲学之愚顽的能工巧匠。威廉姆斯在哲学舞台上的这种个人形象似乎表明,将他的为人与他的作品区分开来是不合适的。即使我想做这种区分我也肯定做不到,因此,我最好还是将记忆的卡片摆在桌面上,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我刚才所做的这些批评的复杂来源。我第一次见到伯纳德,是在1973年冬季的纽约,他正站在城市大学研究中心的研讨室外面黑暗的走廊上,那里即将成立一个每月活动一次的希腊哲学讨论组。他俊朗、敏捷的样子使他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当我后来知道他曾经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名勇敢、成功的飞行员时,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他只是表演了一个惹眼的摔机着陆,降临于我们的世界,而在哲学的舞台上,同样的景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夹克,而我自己穿着从博格朵夫·古德曼百货公司买来的一件粉红色超短连衣裙和有网眼的黑色长袜。他那充沛的活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感觉,就像被自然的魔力所吸引一样强烈。后来的那个星期,在我聆听了他关于笛卡儿的第一次演讲后,我曾有一次顿悟,其时我正带着卷发器,坐在大型软帽干发机下——在女性主义方兴未艾的那些日子里(我是在70年代,但仍有所不同),我仍然保持着那样的习惯。坐在上面已提及的干发机下阅读笛卡儿与伊丽莎白公主的通信,我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艳羡的事情就是像她那样与光彩夺目的智者伯纳德·威廉姆斯通信。从那时起,隐藏在这一愿望中的高山仰止之情左右了我的思想和我与伯纳德的交往,使我们最后的友谊危险而不够平顺。而且,只要我满心喜悦地回忆起他谈论我的著作的一些事情,我就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时刻,我穿着一件橙色的运动短裤和一件粉红色上衣跑到他在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的院长窗口,只是为了在稍后被告知,总体而言是令人满意的,但有些方面还不够理想。(作为一个深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这可能是他走得最远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他那种自娱的风格特点。) 正如C·麦金农( Catharine Mac Kinnon) 所写:女人生活在对象化之中,就像鱼儿生活在鱼缸里一样。

    尽管不是从一开始,但也有一些年头了,我一直都想消除这种出于景仰的自卑情绪,想建立平等的基础,想证明自己有着与喷气式飞机的飞行员一样迅捷的优良能力。鉴于他作为他那一代最强大的男人已经非常接近一个女性主义者,也鉴于他的确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朋友,所以,我甚至从来都没有为了获得自我安慰而对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权威倾向加以责备。于是乎:明知自己没有这个权利的愤怒,摧毁施加于我之上的强力的欲念,一个对朋友隐藏了自己愤怒的人的愧疚,看到朋友转变的高兴,被堵塞的爱的渴望,补偿不友好念头(特别是当他从我们的大学获得一个荣誉学位的时候) 的期冀——所有这些情感在我多年的思绪里不断翻腾,并非只在他生病期间。读者明鉴。

    尼采写道,当一个哲学家持续反复地诉说一个主题,就表示存在着一种危险,另外的某个东西正企图“行宰制之功”。尼采说的是理性主义者对意图主宰的非理性情感的压制欲,但是,尼采的这一洞见可以应用在其他地方。当威廉姆斯诋毁人类事务中哲学理性的志向,反复强调非理性情感的重要性的时候,什么东西有宰制的危险?我相信,他对尼采的悲观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兴趣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抵挡一种强大的消沉,甚至可能是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注意到他从不发怒(而我一直多多少少地感到愤怒)。轻蔑,厌世,嘲讽,甚至是一种与厌世相关联的敏感,但绝不发怒;而发怒意味着,面对错误的行径,一个人最好消除之、纠正之。我认为,他面对悲剧的不发怒态度与他对启蒙运动的批评是一致的:为一个丑恶的世界做美善之事激不起他的兴致,因为他的处世态度是深层次上的没有希望。世界是肮脏的,也不存在什么拯救或改进。认为有可能改进只是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幼稚的想法(他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很难与这一观点相融洽,也许这一点解释了他在晚年何以从政治和政治思考中撤退。)。尼采称这种态度为热爱命运,并将这种对必然性的拥抱与一种快乐关联起来,一种随着我们放弃真正变革的希望而来的快乐。与此相似,使威廉姆斯感到激动和兴奋的,是一种反对好消息的传达者、认为事物无可救药的文雅主张,一种轻蔑但仍然独具慧眼的嘲讽。正如一个共同的朋友有一次对我说的:“伯纳德就像太阳,充盈着光辉,但没有什么热度。”(这个评论除了不够全面以外,也表明说话者肯定在英国呆过。)

    伯纳德的厌世态度让我愤怒,因为这是在以他那无与伦比的哲学天才来浪费做好事的机会,就算是零星的好事(我想,这种愤怒我是有权利的,尽管常常很难将这种愤怒与其他类型的愤怒区分开来。)。我的理想主义的介入态度激怒了他,好像当我引起关注的时候我会成为芭芭拉少校(只有当后现代主义者们替他展示出他自己立场的过头时,他才出于反对他们的缘故,而将他曾经持有的笛卡儿式的理性主义,他对真理一贯深刻的认同,还有他对社会批判同样强烈的认同,全盘道出。他的启蒙式的自我和尼采式的自我之间的辩证关系使他那部高深莫测的绝笔之作于我弥足珍贵。)。

    因此,我对他转向尼采而提出的批评给他造成的压力和他对我那些公开批评的反应,都使我们的友谊受到了损伤。

    没有人比伯纳德更善于辩论。他总是先分几个步骤,然后调整他的立场,以绕开反对意见。即使是现在,当他不再能够回应,他的回应能力仍是如此强大地显现出来,以至于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提出一些问题,比如说:

    为了使世界变得更好一点而尽可能地发挥哲学的力量,这不好吗?不受任何进步的目的论的欺骗,就没办法那么做吗?或者是:如果说黑格尔式的“好消息”可能真的是一个错觉,那么,康德式的“好消息”就不值得起用吗?

    看到一个人在愤怒和希望的保护下有所作为,难道会觉得枯燥而不是感到振奋吗?

    绝望是否可能是一宗罪,是一个心理问题?

    作为一个哲学家和一个人,威廉姆斯的深刻与伟大的一个标志恰恰在于,他理解反对自己的那些理由,知道那些理由对于人类而言的紧迫性,也明白除了以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和思想之外对那些理由不可能作答。而他就是这样做的。

    Martha C. Nussbaum,“Tragedy and Justice:B ernardW iliam s Rem em bered”载于Boston Review,October/November,2003,

    译者工作单位:清华大学哲学系,责任编辑:张伯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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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空间 2018-06-06 09:40
    《羞耻与必然性》读书笔记
    焚九歌用以炼情 焚九歌用以炼情 2014-03-17 13:54:16
    第一章        古代的解放

    1、埃里克·多兹的《希腊人与非理性》。文化人类学家们对社会行为研究的起点在于将自己置身于观察者的角色,并将与之亲近的民众的生活定义为异质的生活。而对希腊人的理解也建立在陌生的基础之上。
    2、「田野里的文化人类学家在对照他们正在研究的生活与自己家乡的生活(这或许可以称作现代性的生活)时,并不致力于对前者做出任何特定的评判。他们有很多理由不认为自己比所研究的民族高人一等,但是,这些理由或许都多多少少围绕着由如下事实造成的双方的不对等性:其他一方研究另一方,并且将先前研究过其他对象的理论工具应用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其他那些传统会给它崭新的不同的轮廓,但它们不能抹杀的事实是:希腊的过去就是现代性的过去。」对过去的好与坏的评判基于如此,才能更加客观,而不能将现代的进步做为对过去的批判。
    3、借用尼采“如果古典文学不是不合时宜的,我不能想象它们在这时代的意义还能是什么;这也就是说,它反对这时代并借此来影响这时代,而且,让我们期盼,这将有益于未来的时代。”表达了作者的两个观点:①是希腊历史的影响力同现时代有等同效力;②是不能将过去做为未来的唯一主张。这也辩证地告知了读者,作者对希腊文化的研究是持中性态度的。
    4、引入荷马史诗,对荷马世界的羞耻文化进行简析:一些观点认为荷马的羞耻核心伦理发挥作用的因素是罪责(guilt),一些观点认为荷马世界并未构成一个完整的道德罪责观念,认为道德罪责是近代意识的产物。
    5、作者认同古希腊的部分伦理思想,但认为希腊人确实缺乏道德思想,同时又为希腊人的道德判定做了一定的让步——「衡量希腊人对待奴隶和女性的态度同现代的差距,不能用所谓的“道德”这样后起的结构性思想作为标准,而是应当考虑权力、机遇以及正义最为基本的形式,这些考虑自身可以追溯到希腊世界。」
    6、尼采对古代奴隶制的道德化评判的反驳:一是出自于他对希腊世界的激情,另一方面则是他对现代性的大多数方面强烈的轻蔑和厌恶。他认为希腊人的魅力在于高度反思、自我意识和内在性,认为「希腊人深刻地肤浅」,并提及主要作品《悲剧的诞生》,以及对现代政治的贡献近乎为零。
    7、「去猜想一段历史的不同进程,在其中古代的想法可以通过某种更少伪装、更少扭曲的形式抵达现代世界,无可否认,这非常有诱惑力。去梦想这样一段历史,在其中基督教并不曾,用尼采的话说,“劫夺我们对古代世界文化的收获”,这是有欺骗性的。」作者认为希腊文化本身比后来的基督教等宗教更具有研究价值。
    8、「在将哲学和文学对举时,我们应当记住有些哲学本身就是文学」,这是作者的观点。同时,借用柏拉图对实质和形式的理解,来说明这一观点:「关于人类的行动和经验,悲剧所提供或者暗示的是什么样的图景,以及这些图景如何同那些参与悲剧演出的人们的生活发生关联。——即它的可能性与同样的历史处境相关。」
    9、「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悲剧》:曾在“悲剧的历史时刻”中写到:当人和神的位面(plance)充分地相互区别开来,彼此形成对立但又显得密不可分的时候,你就理解了悲剧中的责任意识。当人的行动成为反思和争论的对象,但它又尚未获得充分自律(automomous)的状态而得以自足的时候,这种悲剧的责任感就产生了。适合悲剧的领域位于这样一个前沿地带,在那里,人的行动借助神圣的力量表达出来,也正是在这一地带,人的行动揭示出它真正的意义,对这一意义行动者自己本来一无所知,他们在承担自己的责任时,将自己嵌入到人和众神的秩序之中,而这秩序超越了人的理解。」作者不同意韦尔南对悲剧中的世界观是「行动观念发展中的一步」这一观点,因为作者认为悲剧是特定历史的进程,但有我们无法接受的信念,所以并不能代表它会被世人所接受。人们对二千年前悲剧的共鸣是从伦理角度来看待的,而并不是在进步主义理论的角度。

    第二章        能动性的核心

    1、作者认为:荷马诗歌中的人物有所决定(decision),并按其决定行事。
    被视为幼稚的荷马作品的人物,学者们所持有的观点:
    ①布鲁诺·斯内尔(Bruno Snell):就连把人理解为行动者(agent)这样一种最基本的能力,都是荷马不能及的。他的假设是:每个人都需要心灵理论,而灵魂理论则是正确的心灵理论。「斯内尔和其他学者都提出这一点:“必须特别注意的是,荷马并不知道真正的个人决定(personal decisions):即使在一个英雄表现得像是在两个选择中权衡时,也是众神的干预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作者的观点是:即便在众神确实干预的时候,他们按常规并不是简单地让人们去做某事——比如给他们上紧发条,给他们指明特定的方向。荷马的众神自己也在谋划,而且还会得出结论。他们的结论当然是他们自己的,而不是另一个神灵干预的产物。
    也就是说:在荷马的世界里,可以分成两个层面:一是凡人的决定,他们依附于神灵的干预,但由自己来作出决定。因为神祇只是发挥了引导作用,但不是决定性的。二是神灵的决定,能以自我的意识作出决定,姑且不讨论神灵的意识层面正确与否。有些神祗的决定,在一定程度上,是片面的,私利的,且非正义的。但都在荷马世界中呈现。
    ②克里斯蒂安·福格特(Christian Voigt):在荷马那里“人尚不拥有……为自己作决定的概念。”
    2、荷马世界中的意图。
    「因为他有如下想法:它关系到思考要做什么,关系到作出结论,以及因为自己得出的那个结论而做一件特殊的事情;而这正是决定。」
    3、荷马人物的自我控制。
    「奥德修斯内心的痛苦乃是他不能不承受的痛苦,此时,他出于审慎的理由,不能去做他非常想做,并且也有很好的理由去做的事情。痛苦乃是等待的代价,等待他能做到心智所要求的事情,而他的坚忍在这里乃是承受出于内在原因的痛苦的能力,尽管这痛苦是自外施加的。」
    「奥德修斯拥有的意愿不仅仅要去坚忍施加于他的痛苦,他的意愿是要去坚忍他自己的行为意愿所带来的后果。」
    「坚忍的能力,在面对欲望或破坏性的感情时使自己有所作为的能力,这在荷马和其他许多希腊作者看来,是同一种气质(disposition),无论这坚忍所面对的是单纯地施加给一个人的痛苦,还是为了行动的利益而遭受的痛苦。此外,坚忍正是那可以用来对抗不同类别的感情和欲望的同一种气质。」
    4、柏拉图的《理想国》中的灵魂三分,即理性、意气和情欲。「之所以引入灵魂的划分,根本来说是为了刻画和解释两种动机间的冲突;以善好为目的的理性关怀和单纯欲望。」
    5、亚里士多德有关akrasia(不自制)的讨论:「akrates(不自制者)知道他所做的是坏事,但由于激情仍然做它;而enkrates(自制者)知道这里的欲望是坏的,并由于理性而不追随它们。」
    唐纳德·戴维森的观点是:「不把它“本质上看作道德哲学中的问题,而是行动哲学的问题。”」
    作者的观点是:在某种条件下,人的行为可能是不自制的,但如果换到另一个角度,即使是不自制的,也可能被其他的原因所通融。因而柏拉图划分人的灵魂三分,在现代看来,是基于当下人们共同认知的伦理的结论。

    第三章        确认责任

    1、荷马诗歌当中的人物的隐藏意图。——作者认为荷马是拥有意图这一概念的。
    「假如它本来的意思,就像它有时所意指的那样,乃是“与某人的欲望相一致”,那么,上述[语法]限制就毫无理由;因为一个人所遭受的或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可以和他的欲望相一致的。」
    2、在妄想、在盲目的疯狂之下——在异常的心理状态中,忒勒马科斯和阿伽门农对责任的理解。
    ①自我状态:在正常的心理状态之下。
    ②非自我状态(迷狂):「你的行动是无意的,这一事实自身并不能将该行动同你自己相剥离。忒勒马科斯可以为他无意中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而我们当然也是如此。」
    3、所有责任观念的基本要素:原因(cause)、意图(intention)、状态(state)、回应(response)。原因是首要的:「其他问题只有关系到如下事实时,才会产生,即某个行动者是所发生之事的原因。没有这一点,也就完全不存在责任的概念。」
    结论是:代罪羔羊是没有责任的。引申到法律责任:在某些情形下,需要为不是由他们所引起的结果负责。
    4、安提丰的《四辩集》以及超自然后果和超自然原因对人的责任的探讨。
    ①《四辩集之二》:一个年轻人在(体育)学校里练习标枪,在他瞄准目标掷出标枪的时刻,另一个男孩因为办一桩差事跑进了标枪的线路而被击毙。◇他是击中了他,可是,如果你考虑到他的所作所为的真实情况,他并没有杀死任何人。当别的人因为自己的错误而伤害自己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过错,却因此招来了aitia[责任]。
    ②《四辩集之三》:一个人在醉酒的状态下激怒另一个人,后者殴打并且使他负伤,而照看受害者的是一个不称职的大夫,他随后死掉了。◇《四辩集》里安提丰得出的结论是:这医生无论如何不需承担惩罚,他免受责罚。
    5、「在我们的刑事诉讼中,意图扮演重要角色,但它并不能决定一切。」
    「现代世界赋予国家以权力去完成古代政制(polity)不可思议的事情,同时又期待在自由的社会中为这些权力的运用设立框架。」
    作者大意是法律对意图的认知,以及法律能对意图起到何种作用。「除非公民通过他有意的作为使自己处于被定罪的危险之中,国家的惩罚权力不会降临于他。——并不明确的是,这一理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得以实现。」
    了解意图,以便为权力机制增强防御能力。这同禁锢思想同样是可怕的,妄为的。
    6、在俄狄浦斯弑父之后,「整个《俄狄浦斯王》,那令人生畏的谋篇布局、情节进展所指向的发现只是一件事:他确实做了(he did it)。我们能理解这一发现的可怕,难道只是因为我们仍然分有与魔力相关的血罪信念,或原初责任观念的残渣孽吗?当然不是:我们理解它,是因为我们知道,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一种权威是由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所行使,而不仅仅是来自于一个人有意的作为。」
    「有时,遗憾可以单纯地专注于那使行动出错的外在境况,它会这么想:我尽我所能地行动和谋划,糟糕的是,结果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是行动者的遗憾,在行动的本性中应已包含这样的遗憾无从根除,包含了一个人的生活不能被拆分为有意的作为和单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7、「当歌队不再仅仅把他看作身受污染之人,但又还没有把他看成来自属地神的(chthonic)力量之前,他们和他维持着普通的人常关系(ordinaryhuman relations),尤其是通过怜悯(pity)构成的关系。他们的怜悯仍然承认他的过往在当下的存在。」
    「对一个有过这番作为的人来说,怜悯是最低限度的、最少报复性的、最不关联魔力的人类的回应;在这之后,只有好奇、遗忘或冷漠。」
    8、「但是,对有些人来说,这一对于无意做下的事情的最后和最少的惩戒性的承认也是不可容忍的;它本身就摧毁了他们的生活的其他可能性。」继而开始对被雅典娜令其丧失心智的埃阿斯进行剖析(阿喀琉斯死后,特洛伊人去抢夺尸体,想剥取他的铠甲。埃阿斯挥舞长矛守护着尸体,逐退逼近的人,把所有的特洛伊人都赶进了城里,希腊人把阿喀琉斯的尸体抬回战船。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准备把她儿子的铠甲和武器作为奖品奖给救回阿喀琉斯尸体的英雄,此时大埃阿斯和奥德修斯都跳出来,证明自己是那位英雄。最后奥德修斯凭借花言巧语说服了裁判,得到奖品。埃阿斯听到这个裁决,顿时怒火中烧,他的朋友们好言相劝,才把他拖回战船上。回去后他不吃不喝也不睡,想去把奥德修斯砍成碎片,这时奥德修斯的保护神雅典娜使埃阿斯发狂,女神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把羊群当作敌人左砍右杀。清醒过后他明白过来,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说:"天哪,永生的神祇为什么如此恨我呢?他们为什么这样侮辱我,而厚爱狡猾的奥德修斯呢?现在,我站在这里,双手沾满了绵羊的鲜血,这会成为全军的笑柄的,也会被敌人嘲讽的!"于是向妻子交代后事后拔剑自刎。)
    「上述自我想象(image of himself)使得埃阿斯断定,自己在做过这些事情之后就无法活下去,而这想象实际上是建立在高度强调你如何被人看待的价值之上。」
    「不过,如果人们对他们的生活、对他们的生活之于他们的意义的理解使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摧毁了他们继续前行的唯一理由,这时,人们就可以理智地考虑上述问题。此外,他们也可能会意识到,他们无意的作为,尽管没有摧毁他们的生活,但是彻底地改变了他们自己,而这种改变正是因为他们做了那件事,而不仅仅是因为单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第四章        羞耻与自律

    1、「现代道德和康德派思想的影响鼓励人们首先去追问,这是不是义务的“必须”(must),或道德的绝对命令。」
    作者的观点是:「他们所经历的英雄式的(heoric)“必须”,并不依附在任何“如果”之上。」
    康德派的理论:「这种欲望提供了某种心理压力,而行动者错误地将这压力视为绝对的要求。」
    作者的观点:是荷马时代的羞耻文化造成的,「是在错误的状态中,被错误的人看见。」对羞耻的恐惧造成了行动的动机。
    康德着重强调的是他律性,也就是他人的行为对行为人的行动因素影响最大,而非自律性的;但伯纳德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行为人的行动因素应该是自律的,而不是他人在起决定性的作用。
    2、我觉得这两个观点皆有立足点。
    取决于:外部因素有多大。
    如果一个人受外因的影响超过了内因,那么在哲学家的眼中,则可能是他律性在起关键作用;如果一个人接受外因的无形力量无法影响内因的决定时,那么他的行为就是自律的。
    但支撑伯纳德观点的最直接的原因是,即使行为人的行为是他律的,他不能因为他律的理由而推卸责任。完全可以进行反向思考,假设是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我的行为就应当是自律的。但现实的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如果一个人怀有把自己的负责推卸给他人的侥幸心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他律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或者由于他人的侥幸,作为自己申辩的理由。
    3、「人们对一个人的行为说三道四令人感到羞耻,当对这羞耻的恐惧成了行动的动机,这就又推进了一步。」
    「这种前瞻性(prospective)羞耻有可能被看作某种形式的恐惧。」
    「但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恐惧并不是全部。」
    「人们可以同时拥有对他们自己荣誉的清醒意识和对他们荣誉的尊重;当他们自己或别人的荣誉受到侵害时,他们感到义愤或其他形式的愤怒。」
    4、「即使羞耻体系要被坐实为基础性的利己主义,那也一定是在比上述思想更为深刻的层面,哪怕说的是它在荷马那里的化身。这几乎同样适用于如下的想法,即羞耻体系是一种不成熟的他律体系,据说,它会把个人对自己应当去做什么的认识完全寄托在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之上。」
    有前面的反驳康德的观点似乎有点违背。前面不承认康德提出的他律,大概是因为康德派的论点比较绝对,所以伯纳德才会有此反应。
    5、埃阿斯「他之所以不能继续活下去,我们现在已经明白,正是因为羞耻作用中这样一种交互结构。这里所借助的,正是他对世界的期待和世界对一个人——一个对它有如此期待的人——的期待之间的种种关联。」
    6、「羞耻与罪责之间的差异要比这来得更加深刻,在它们之间存在着某些实在的心理差异。羞耻最原始的经验同观看与被观看联系在一起。然而,有意思的是,有人指出罪责植根于倾听自己内心中的判断力之声;这正是与该词相关的道德情操(moral sentiment)。」
    比如:被人发现做了与其通常认识相违背的事。或者,在渴望认识他人的过程中,使用了某些逾越底限的手段。这可能对被观察者造成心理压力。而被观察者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者是羞耻心的个体差异,会起到不同心理机制的反应。如:视其所为而无动于衷,可能不完全是无动于衷。我觉得伯纳德研究这个羞耻的问题是有意义的,在认知方面,到底应该把什么做为交往的底限。
    7、「加布里埃尔·泰勒(Gabriele Taylor)很有见地地指出,“羞耻是自我保护的情感”,在羞耻经验中,一个人的整个存在似乎被缩减或贬低了。在我的羞耻经验中,他者看到我的全部,看穿我的全部,哪怕羞耻出现在我的表面——例如在我的表情中;羞耻的表现,无论是泛泛地来说,还是在尴尬(embarassment)这一具体形式中,都不仅仅是想要藏起来,想要把我的脸面藏起来,而是想要消失,想要离开此地。它甚至不是人们所说的想要钻到地缝里去的愿望,而是期盼着让我所占据的空间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在罪责那里,情形则不同。我更受这种想法的支配:即使我消失了,罪责也将跟着我。」
    我一直渴望有人在交往方面不要苛刻他人的缺点,过分介入到对方生活的点点滴滴去完成一个所谓全面的认知,起码这在人人皆靠衣着装束自己的现代环境中(如果你能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那么你的行为无可厚非,甚至是一种对真理怀着勇敢信念的英雄)。然而我失败了,我们相互都没有理解对方,借用他人的羞耻做为自己判断人性的工具——在我看来,始终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8、「对耻感文化的理解过于简单化,这千真万确,而我们在寻求对羞耻自身的恰当看法的历程中也已经看到这一点。但是,强调羞耻在希腊社会中的重要性并不绝对是个错误。尽管在希腊社会中,某些反应的结构方式接近于我们对罪责的反应,但是,只要它们并没有单独地作为罪责而被承认,那么它们就不完全是罪责;就好像羞耻没有罪责作对比,它就不再是同样的羞耻。」
    9、「人们的伦理情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这些情感的看法。关于希腊社会尤其是荷马时代希腊社会的真相并不是它们未能认识到我们将之同罪责联系起来的反应,而他们并没有从这些反应中提取出某种特殊的事物,也就是它们单独地作为罪责而被承认时所变成的那样。」
    10、「根据这一区分,羞耻本身是中立的:技巧或诡计的失败,同慷慨或忠诚的缺失一样,会让我们和希腊人一样深感难堪或耻辱。罪责则不同,它同道德思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坚守罪责特别的重要性,就是坚守这些思想。」
    11、讲述了欧里庇得斯作品《希波吕托斯》的故事,菲德拉(我曾经提过莱望拉辛的《费德尔》,此书音译的名字是菲德拉)爱上了国王的儿子希波吕托斯,而她的身份却是王后,曾向希波吕托斯表达过爱意,但被拒绝了,因为妒火中烧,用计将希波吕托斯害死,希波吕托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不愿说出真相而接受了死亡,菲德拉也因羞愤而自杀。这是个非常有名的古典悲剧爱情故事。
    「希波吕托斯对自己的看法,在他和忒修斯的对峙中,代表着有关他所作所为的真情实况,这和其他人错误的想法形成对立:就此而言,“内在”之于“外在”如同真实之于表象。然而,忒修斯对希波吕托斯的批评,对他的自我保护和纯洁性的私德(privata virtue)的批评,则将“内在”确认为对自我的效忠,它和对他人的恰当关心形成对比。在菲德拉那里,公与私的关系也错位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她关心他人,但是势不可挡地采取了恐惧的形式——对私人之事公众化和有关她的事情会如实败露的恐惧。查尔斯·西格尔(Charles Segal)正确地指出,这出戏剧对比了“内在与外在,私人与公众领域”,‘羞耻’与‘名誉’。」
    11、对柏拉图《理想国》意旨的分析。
    「柏拉图《理想国》的意旨在于展示这个隔离孤悬、受人误解的正义之士可以获得比其他人更有价值的生活。在柏拉图看来,情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正义者的灵魂会处于最佳状态,而情形之所以如此,又是因为他知道何为正义。」
    但是,又假设如何被他们看待的问题。提到笛卡尔的怀疑论,情景是:「这个人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但是其他所有人却把他看作不是正义的。——他究竟是真正正义的孤独坚守者还是受了蛊惑的疯子。」
    12、「我们应该期待这些人的自律存在某种限度,在他们心中有一个内在化的他者去承载真正的社会价值。没有它,有关自律的自我立法的种种信念,就可能难以同达到麻木不仁程度的道德利己主义(egoism)区别开来。」
    我觉得:羞耻其实是对假想中的他人眼光的一种回应,即使没有道德观念,羞耻也能独立存在,甚至可以产生一种本质并非道德的道德感。

    第五章        必然的身份

    1、「内在化的他者。——体现着真实的社会期待。」我是一个演员,羞耻是内心的排练,接下来,该如何表现:「其根基在于行动者的ethos[性格],规划和个体本性,也在于行动者以何种方式构想他的生活与他人生活之间的关系。」
    2、古代奴隶制的奴隶和自由人。
    ①斯巴达的黑劳士(helots):尽管很多人把他们看作奴隶,并不是动产奴隶(chattel slaves),而是所有附属臣民,或者可以归为“国家农奴”;他们以随时准备反叛而声名远播。
    ②雅典的奴隶:却是名副其实的动产奴隶,个人财产的一部分——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活的财产”。他指出,尽管一个奴隶主当然可以说另一个人是他的奴隶,同样地一个奴隶也可以说另一个人是他的主人,但是,只有奴隶主才能说另一个人是他的(his)。俘获他人成为奴隶所需要的技巧是“一种狩猎技艺”;做一个奴隶商人,在人们看来既危险又不受欢迎。
    3、「和其他地方一样,在古代世界,动产奴隶的一个悖论是,在不同的生活侧面,我们会发现自由人和奴隶之间的社会距离也会发生变化。在希腊,自由人和奴隶并肩地工作。」
    「现代经验表明人们可以并肩工作,即使他们所享有的一系列权利天差地别,而且他们的社会身份要求以不同方式的对待。」
    「一位19世纪的亚里士多德著作评注者指出:从奴役到自由以及从自由到奴役的转变轻而易举,人们的地位依赖偶然事件、不可抗力和人们的意愿……以下观点因此应时而生:奴隶制的根基是习俗,不是自然。」
    「不过,在理想状态中,主人和奴隶应当成为朋友;亚里士多德在别的地方谈到这一可能性时不那么确凿无疑,只是说当一个奴隶“作为人而不是奴隶”的时候,人可以和他做朋友,而这不过是以一种更胜往常的方式,运用他最不让人满意的哲学策略来逃避问题。」
    3、「亚里士多德诉诸身体的差异:奴隶的身姿天生就是卑躬屈膝,而自由人的身姿笔直挺拔。这一古风时期贵族统治的要求,可以追溯到,比如说,忒俄格尼斯(Theognis):
    奴隶的头从不笔直,总是弯曲,他的背也是歪斜的。海葱里从不长玫瑰或风信子:奴隶女人也生不出自由的孩子。
    对亚里士多德来说,重要的是人们所假定的主人之于奴隶在心灵上的优越性。在让这种优越性契合必要的身体差异,契合对观察到的事实的合理解释时,亚里士多德遇到了困难,这并不让人吃惊。他承认角色分配失当的现象确实大量存在:
    自然力图将自由人的体格同奴隶的体格区别开来,后者在体力上适合必要的劳役,而前者身材笔直,不适合那样的工作……可是,相反的情形常常发生,有些人有自由人的体格,另外一些人却有其灵魂。」
    4、「现代自由主义思想拒绝一切必然社会身份——必然性和运气这些概念不应该取代(take the place of)有关正义的思考。」
    「它交给自己的使命,是去构建社会正义框架来控制必然性和运气,既要弱化它们对个人的作用,同时又要证明那些不能弱化的东西不是不正义的。」

    第六章        可能性、自由与权力

    1、「“超自然”这一术语并不非常让人满意。它可能会错误地暗示古希腊人拥有我们的自然构想,而且相信在自然之外,还存在其他能动力量(agencies)。」
    2、「当一个希腊人说某事是神引起的,或者当熟悉医学和心理学理论阐释的现代人,实实在在地将某些事情的发生归于魔力(magic)时,这有多少意义——或者说有多少额外的(more)意思?」
    3、「我只是把它用作一类必然性的标签,它不能归入我们解释世界的方式。」
    4、「这事实本身表明,它们在一定层面上对于希腊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我们也必须注意,悲剧中的这一必然性意识在什么方面是戏剧文体的艺术加工,而不仅仅是单纯地在剧中应用某种大家都相信的东西。我们并未隔绝到不能从这些方面来理解悲剧;这里讨论的想法,在一定意义上对我们来说是可理解的,尽管我们能够把握它的程度是有限的,而我们所面对的有些问题,他们也没法回答。我们想要推进这些追问,这本身就可以阐明,这种必然性不同于我讨论过的其他必然性,它不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
    5、「理解《阿伽门农》这一段落的主要困难与伦理相关:评论家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在这样两种行动路线间进行选择:这两种路线都包含着严重的错误,以至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错的,而且无论他做什么,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他都会经历我在讨论责任时所说的行动者的遗憾。」
    6、埃斯库罗斯的《弑兄之争——七将攻忒拜》:「它对于向我们展示超自然必然性和人的行动具有重要意义。这场景有时被称为“厄忒俄克勒斯的决定”,但它实际上所呈现的并不是决定:厄忒俄克勒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这第七个城门会遇到他的兄弟并且杀死他。他也察觉到,所有这些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俄狄浦斯留给他们的诅咒。他所做的,是去抵抗那试图劝阻他的歌队,而在这一过程中,他更好地理解了面对他的兄弟的理由:正义、羞耻、荣誉。他还察觉到毁灭性的愤怒情绪在心中升起,认识到它就是他父亲诅咒的后果之一。歌队告诉他尽管如此,他也无须奋力向前,并且尝试各种方式来说服他不要参战,他们最后的话是:“你真的想要你自己的兄弟流血吗?”对此,厄忒俄克勒斯用他在剧中的遗言答道:“神意如此,你无从逃避恶事(evil)。”」
    7、「生活在超自然必然性之下就是生活在某种权力之下,这权力通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而当超自然必然性的世界退场的时候,这就使人类在这一点上获得了自由;当我们最终明白某种因果秩序,某种解释人类欲望和行动的可能性,之所以它本身不是旧有的超自然必然性的延续,恰恰是因为该秩序没有任何与目的相关的或是先发制人的(preemptive)特征,那么,这一点终将水落石出;人类是自由的。」
    8、「我们的自由的真正障碍,就像约翰·斯图尔特·密尔说的,不是形而上的,而是心理的、社会的和政治的。自由的障碍,最为明显地体现在我们前一章所讨论的那种anangke(必然性),由他者的权力所施加的强制。」
    9、「事实上,甚至在我的选择被他人有意的行为所限制时,如果他们的意图不是针对我的,这也很难说是对我的自由的限制。这是因为,与自由相对的首先是处于某人的权力之下;这一点的标志在于,就像我们从超自然必然性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我的选择或机会受到了限制,像在所有其他情形中那样,而且是另一个人按照他的意图塑造我的行动,他刻意、系统地限制了我的选择或机会。从范式的角度来说,缺乏自由并不简单地只是缺少选择,而是屈从于别人的意愿。」
    10、「亚里士多德实际上说过:“美德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反自然的。”在一定意义上,没有任何有理智的人会不同意;可是,他自己的观点远比这评断初看起来的意思要强。当他说美德“不是自然的”,他否定的仅仅是美德可以自发地展现自身、无须训练和性格的养成。实际上,这一否定为在另一个意义上相信美德是自然的留出了空间,只要美德所代表的是人类这种特殊的动物正确发展的产物。这是亚里士多德自己的信念,它清晰地体现在他对合乎美德的性格之外的其他选择的描述上;各式的软弱和邪恶都反映着理性的失灵和别的东西的掌权,尤其是快乐的掌权。」
    11、「至少在西方世界,有一种最冥顽不化的幻想,以为曾经有一段时光,那时万物更加美好,而且不是这样支离破碎;这幻想最古老的表达,其实在最早的希腊文献中就可以找到,这已经包含着这两条乡愁的理由。然而,幻想永远是幻想,没有任何对古代世界的严肃研究,会去鼓励我们退回那个世界,在我们彼此的社会关系之中,或者,干脆这么说吧,在我们同那绝对的存在(being)的关系之中,去搜寻某种失落了的和谐统一。」

    尾注一        羞耻与罪责的机制

    1、「每一种情感的心理模型都包含着内在化的人物(internalised figure)。」
    2、「马克思·舍勒最早提出、泰勒加以讨论的一个例子为这一点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注脚,一个艺术家的模特在给画家摆姿势一段时间之后,她意识到画家不再把她看作模特,而是看作与性相关的对象,这时,她突然感到羞耻。泰勒通过引入另一个观者——想象中的观者——来解释这个案例,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必要的。实际上,是这一情景中所包含的变化,引入了与此相关的不受保护的状态,或者说权力的丧失:这本身由一种特殊的与性相关的实际目光构成。她先前藏知于模特角色中:当这角色被夺走之后,她就真正地暴露在充满欲望的眼神之前。」
    3、「那些捍卫现代道德构想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假定,这一构想和谐而有意义地结合了四个要素:罪责之于羞耻的优先性;通过将注意力引向受害者而不是主体克服自恋;道德自律;还有对自愿行为的坚持。」
    4、「罪责的优先性和克服自恋,很难同对自愿行为的坚持结合起来。现在的认证同表明,前两点同道德自律的结合也同样不容易。」

    尾注二        菲德拉的区分:欧里庇德斯《希波吕托斯》380-387行

    何为有益之事,我们明明熟谙而且明了,
    却不肯尽力而为:有人出于懒惰
    有人把另外的快乐放在了美好
    之前;生活中的快乐形形色色
    无休止的闲聊,无所事事——甜蜜而有害,
    还有羞耻。羞耻亦分两种,一种无害
    一种却是家族的负累:如果是非之分是清楚的,
    就不会有两个东西用同样的字眼。

                     ——欧里庇德斯《希波吕托斯》380-387行

    1、另外的快乐是指什么?
    巴雷特(barrett)认为懒惰不是一种快乐。
    人们是否相信欧里庇德斯或他剧中的人物会把懒惰看成一种快乐,这事实上并不是这里所提到的对立所在,[和这另一种快乐]相对立的是美好的,对它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克劳斯引证德谟克利特很有道理:[你应该选择的不是所有快乐,而是同美好的东西相关的快乐。]
    2、羞耻怎能算作一种快乐呢?
    巴雷特说:“从字面来理解,菲德拉把羞耻称为一种快乐,可它实际上并非如此;所以,那些僵守字义的文本校订者就试图加以校改。但是,她的话不应该从字面来理解。”它的答案取决于如何谈论羞耻这一核心问题。
    3、两种意义上的羞耻。威林克说,一种羞耻是可以被用于快乐之上的。
    4、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羞耻。
    巴雷特认为:坏的羞耻在于优柔寡断。
    梅里迪耶(Meridier)的阐述是:坏的羞耻,也就是说,怯懦地顺从外界的驱使,它使人忘却了应尽的义务(而且妨碍人去做好事),而好的羞耻,廉耻心则约束我们不做坏事。
    5、失败的原因在于来自坏的羞耻的动机。例如恐惧、对认可的渴望、或者是瓦尔肯奈尔所罗列的错位的尊重;还有与这样的动机相关的,菲德拉提到的(来自社会信心恢复的)快乐。
    https://www.douban.com/note/33675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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