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心理学小说】八佰坑(上)

  • 关令尹

    2022-05-18 10:18



    一 变鼠记


    国民革命军一等兵,十九岁的郝英武发觉:不知咋搞的,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尖尖的嘴,几根小胡子,四脚张开,划来划去,不知是在脑后还是在背上,感觉还拖着条长长的玩意儿,应该就是尾巴。

    不止他一个人,放眼望去,周围几十几百个战友全变成了老鼠,一大群正在渡江的水老鼠。

    天空阴云密布,硝烟弥漫,身后尽是突突突的机关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响。风急浪大,江水又冷,透心刺骨。

    英武有点撑不下去了。

    奶奶的,留点神!跟紧了!”幸得一位同类及时伸出长尾巴让他搭了把手,哦不,是搭了把前爪。

    那是一只歪戴着军帽的老鼠,上了点年纪,有几根胡须已经发灰,不过体格却十分壮实,常年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带两三只小老鼠不在话下。不用瞧也认得,那是老栾叔,排里的头号老兵油子,活了三十七岁,其中廿一年是在当兵。经过这大半辈子十来支部队的锤炼,老栾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是全排乃至全团不少新兵的师傅。不止是排长,就算连长营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眼看有这位爷叔在身旁,英武平添了几分胆气,卖力地划起水来。

    鼠群的目标是江对岸。

    游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一只头戴钢盔,背着德国冲锋枪的灰老鼠。

    那是英武的上司,警卫排的杨排长。钢盔戴得太严实,几乎看不到他眼睛,只见他绷紧尖嘴,紧咬牙关,冒着风浪和流弹一路猛冲。这股子坚决执行命令,不成功则成仁的革命军人气势,哦不,是军鼠气势感染了英武:排长都豁出命去了,这当口还认怂,我他妈还算个人,哦不,还他妈算只老鼠吗?!想到这里,年轻的军鼠奋力抡开四只又短又细的脚爪,水划得更欢了。

    当心!借过——”却不意一只长相奇特的硕鼠从左边超过了他。

    这只老鼠嘴巴格外地尖,肚皮比其他老鼠大上一圈,身上挂了三串长长的子弹带,还背着一口大得夸张的黑铁锅,汆在江水里活像一只大甲鱼。这不是团部炊事班的班长楚万金吗?身为伙头军,这位老兄连条长枪都没有,带那么多条子弹带干啥?只有相熟的老鼠,比如英武才晓得,这些子弹带其实大有名堂,里头装的并不是子弹,而是香烟、自来火、针线盒、万金油、脚气药水,还有英武也报不上名号的杂七杂八的物事,简直百宝袋。原来除了厨子,万金还是团里有名的兼职货郎,靠买菜揩油起家,几年来着实捞了不少。

    英武正奇怪这精明家伙怎么一反常态,破天荒打起冲锋来了,突闻背后传来一通惊呼:

    不好!猪婆龙追上来啦!!”

    一回头,果不其然。好几条绿色的猪婆龙正乘着浪涛张牙舞爪,扭动着全副武装的身躯,向鼠群逼了过来。

    快划!!”

    抓紧!!”

    英武吓得灵魂出窍,慌忙拿出十二分力道,和众鼠一道没命地划水。

    终于,赶在被猪婆龙追上之前,鼠群登上了江的彼岸,他们最憧憬的陆地。

    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望着不远处的小山丘,英武刚刚松了第一口气,下一口气就卡在了喉咙口——

    轰隆隆!!

    一排震耳欲聋的炮响之后,从小山丘背后竟一下子爬出了一大群猪婆龙!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条条眼露凶光,戴着大白口罩,从嘴角露出尖刀般的獠牙。操妈蛋,这哪是什么江对岸,整个就是个猪婆龙岛!

    完了,彻底完了。

    众鼠一片大乱,不是跪地求饶,便是抱头鼠窜。

    趁猪婆龙还没盯上他,英武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索性装起了死。

    半晌,见还没被吃掉,他偷偷睁开一只眼。

    短暂的朦胧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人的睡脸,三十七岁,灰色胡茬。对方在地铺上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不是老栾叔还是哪个?他咋又变回人了?

    英武从被铺里伸出爪子一瞧,一、二、三、四、五,一点不差 ,五根手指头,敢情自己也褪去鼠皮,变回人身了?

    不止老栾叔和自己,四下一望,杨排长、楚万金,警卫排的几十个弟兄都还幸存人间。大伙正露天睡在一片泥地上,除铺盖以外没半点遮挡,在半夜的江风中蜷成一团团。

    望着不远处和江风一样冰冷的大排铁丝网,英武彻底回归了现实:

    这里不是猪婆龙岛,是长江江心的一个集中营,他和他的战友们——国民革命军FS团的八百多号人,已经统统被东洋兵活捉,关在这里三天两夜了。

    而且,白吃白住的日子到今夜为止,从明天一早起,他们就要开始挖坑了。



    二 出南京记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也就是19371213日讲起。

    那天一早,紧接着蒋委员长坐飞机去武汉的谣言被坐实,唐司令乘军舰转移的消息也传到了英武所在的S团。消息是F师师部打电报发过来的。师部前一天还命令S团“誓与首都共存亡,最大限度消耗敌寇有生力量,做好坚守三个月之准备”,而这天的命令却变成了短短四个字:“各自突围。”下完命令之后,师部就失去了音信,大概是跟着委员长和唐司令一道战略转移了吧?

    与团附、参谋和三个营长商量了一阵,听到南京城东传来了日军的重炮声,团长当机立断——全团就近从挹江门突围。

    挹江门离下关码头最近,一出门就能搞到轮船,去江北还是往上游,到时再看情况。

    然而赶到挹江门附近时,一团人才发现,这算盘打得虽好,实际上却不大行得通。

    不用说城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塞满了其他团其他师的弟兄,也不用说三个大门洞早就被工兵封死了两个,就说仅剩下的一个门洞吧,也远远称不上畅通无阻。就算你身强力壮,身手了得,没被千军万马挤伤踩死,侥幸挤出了门洞,你也没好命到达一里之外的码头。城门和码头之间正驻着督战的36师,这帮孙子早架好了轻重机关枪,等着你送上门去。

    其中一个孙子用喇叭喊着话,一口南方腔活像乌鸦叫,比东洋话还难懂,没人晓得他说的是啥。反正一见人出城,这帮孙子就不分青红皂白,拿机枪一通猛打,奶奶的,那场面,真叫鬼哭狼嚎。团长最先派出的一个连队好不容易挤出了城门,结果一大波扫射过来,撂倒了几十号弟兄。剩下的兄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杵在了城门口,结果被后面急着出城的队伍推倒在地,硬生生又给踩死了几十个。眼睛一眨的功夫,报销了整整一个连。惨,实在太惨了!

    中国人杀中国人!畜生不如!”团长怒发冲冠,抢过一把德国冲锋枪,正准备亲自带队冲门,却被张参谋拦住。张参谋刚从陆军大学毕业没几年,到底年纪轻脑筋活络,他向附近的独立装甲营借来了一部坦克车,献计用坦克掩护冲门。

    团长同意了。他一马当先,跳上坦克车,大喝一声:

    是好汉的跟我上!!”

    杨排长立马带着警卫排跟了上去。

    借着移动堡垒的掩护,踩着好几层人肉,英武他们总算勉强出了挹江门。

    36师的机关枪还在打个不停,火力比刚才还猛。离坦克稍远的弟兄又倒了十来个。

    给老子还击!!开炮——”团长怒吼道。

    轰”一声巨响,坦克的大炮开火了,整部坦克剧烈一震。炮弹正中36师机枪阵地,炸得血肉横飞,一下子干掉了一台重机枪和两三台轻机枪。

    英武头一回见人被坦克炮干死,待他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坦克车上团长不见了,而车还在继续往前开。

    哎呀!不好!”

    团长跌下去了!”

    停车!快刹车!!”

    身边早已呼嚎声一片。

    坦克手总算是听见了,慢吞吞停了车。

    英武被人群裹到了坦克车前。只见车头履带下露出了团长……的下半身,一动不动,灰呢军裤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浆和肉酱,裤裆处还隐约渗出了一团土黄色……

    就这样,在率全团突围成功之前,团长先壮烈成仁了。

    同志们!不能让团长白白牺牲!”团附跳了出来,之前一直没怎么见到他冒头。这位宪兵队出身的中校大手一挥,用比团长中气更足的嗓门高呼道:“全团冲锋!给我拿下下关码头!!”

    弟兄们群情激愤,同仇敌忾,机关枪冲锋枪朝天一通乱射。趁36师的气焰被压了下去,大伙一股脑冲过封锁线,抵达了目的地。

    出人意料,下关码头的船并不多,根本见不着轮船的踪影,只泊了几十艘不大的木头船。

    眼看大队友军快赶上来了,妈蛋,顾不上那么多了!

    S团官兵纷纷跳上船,用刺刀砍断缆绳,七手八脚地升帆、摇橹、划桨,把几十艘木船一抢而光。

    在友军震耳欲聋的哀求声、咒骂声、痛哭声中,船队千帆竞发,头也不回地驶离了码头。

    奶奶的,总算是逃,哦不,是撤,还是不对,到底怎么说来着?哦,总算是“转移”出南京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了轮船,团里也没有开木船的行家,要想逆流而上直接去武汉是不现实了。看来也只有先渡过长江,到江北再说了。

    在异常宽阔的江面上氽了大半个钟头,透过浩渺烟波,总算是叫船上的勇士们望见了一大片陆地。

    团附下令:全团都有,靠岸登陆。

    当时全团人只当是到了江北,哪晓得那不过是长江江心的一个孤岛?

    人人都在庆幸逃出生天,有谁料得到岛上埋伏了整整一个中队的东洋兵?

    为了减轻重量,大伙上船前就弃掉了团里所有的重武器和弹药箱,就连汉阳造也扔掉了一半。除非是诸葛亮再世,否则又怎么算得出,东洋人老早就架好了一长排小钢炮候着他们呢?

    当然不晓得,没人算得出。

    所以,理所当然地,在一排炮弹精准地落在他们身后,摧毁了所有渡船之后,S团的八百渡江勇士刚一上岸就被包围缴械,全体作了俘虏。



    三 卫生丸记


    东洋人倒没怎么为难俘虏,只是砍树拉铁丝网建了个简单的集中营,把八百弟兄圈在了里头,每天管两顿稀饭。

    为首的一个东洋中尉年纪轻轻,脸刮得干干净净,中国话讲得不赖,自称是上海的一个啥同文大学出来的。头一天晚上他就把团附带去嘀嘀咕咕谈了一趟。英武离得远,具体没怎么听清,依稀只听见“投诚”“收编”什么的。谈完后团附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回了营地。

    第二天,江心洲来了一艘炮艇,从上面下来两个东洋大官。一个是将军,五十出头,山羊胡,看上去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一个是大佐,四十岁上下,八字胡,脸色冰冷,眼光好像出鞘的东洋刀。跟着他们一道来的是一个班的东洋兵,人人都戴着大大的白口罩,邪门得很。

    煞有介事视察了一番集中营之后,两个大官向中尉嘱咐了一阵,就带着口罩兵上了船。开船前将军还特地抚着花白胡子,冲着铁丝网后面的八百弟兄微微一笑,那架势活像《草船借箭》里的诸葛亮。英武屁股一紧,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稀饭不是白吃的,集中营不是白住的。果不其然,第三天一早,东洋人就出了花样。

    先是来了两艘运输船,把岛上一个中队的东洋兵撤走了一半。留下的八十来个兵统统戴上了跟前一天口罩兵一样的大白口罩,口罩就是那两艘运输船新运来的。一起运来的还有大批工兵工具和几口像是装着药丸的木箱子,不晓得整啥名堂。

    重新武装完毕之后,东洋兵们抄起三八大盖,把全体俘虏集合起来,立正稍息,由东洋中尉进行训话:

    “……接到最新情报,南京城爆发了大瘟疫,从13日到今天,已经病死了几万人!这个瘟疫非常的厉害,是从城西北的安全区里传出来的,传染非常的快,最早是老鼠传人,后来是人传人。为了大日本皇军的安全,也为了你们支那人的安全,皇军有实施紧急防疫的必要。佐佐木旅团长和天步宪兵队长命令我们,把挹江门一带病死的人和畜生运到这个岛上,统统的烧掉,埋掉。现在要你们挖一个大坑,越大越好,越深越好,好让皇军处置病死的尸体。你们早一天办好,皇军就早一天让你们离开这个岛,送你们去上海参加和平军……”

    大瘟疫?死几万人?老鼠传给人的?还要挖大坑?!

    全团一时间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肃静!!”中尉拔出王八盒子朝天来了一发。

    大日本皇军是仁义之师、文明之师,从来不强迫良民,”趁台下鸦雀无声,中尉收起枪继续道,“坑挖与不挖,全听你们自愿。不过么……”

    不过啥?

    英武和战友们不禁伸长了脖子。

    中尉得意洋洋地从衣兜里摸出一瓶药丸:

    这是皇军特别研制的预防卫生药丸。每天一粒,包准你不怕病菌,百毒不侵,什么瘟疫统统的染不上。卫生丸是大日本帝国科学的结晶,皇军只愿意和真正的朋友分享。够不够朋友,要看你们的诚意。你们自己好好的考虑。”

    中尉拧开瓶盖,倒出一颗围棋子一样的白色小药丸,一把扔进嘴里。

    随后,他带上了和手下一样的白口罩,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

    全体解散——”

    琢磨了小一阵,英武大体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敢情是要他们八百号人挖坑换药吃。照这么讲,南京城还真闹瘟疫了?这两天夜里天气好的时候,隐约看得到江南岸有大团大团的火光……这么说来,东洋兵不是在放火烧城,他们其实是在挖大坑,集中火化病死的人跟畜生了?

    不止是初小学历的英武,就连师范学堂出来的团附也犯了嘀咕。东洋中尉走后不久,他就把几个营连长和张参谋叫到自己身边,一伙人压低嗓门开起了小会。

    士兵们也没闲着,成群结伙,议论纷纷。

    警卫排的几十个弟兄当然是聚到了老栾身边,全排就数他最见多识广。

    栾叔,你给讲讲,这世上真有那么邪乎的瘟疫吗?”

    真能耗子传人?”

    东洋人没糊弄咱们吧?”

    老栾两腿一盘,往被铺上一坐,慢悠悠点上一支香烟,好像老和尚登坛说法。

    俺问你们,”老法师眯着眼,吐出一口烟道,“你们听没听过廿几年前东省的大瘟疫?”

    一干小兵面面相觑,就连杨排长也摸不着头脑。毕竟大伙大都没读过几天书,大字识不得几个。

    亏得英武念过两年初小,依稀记得学校里老师好像是讲过这事……

    老栾叔,”他怯怯问道,“是不是……东三省鼠疫?”

    对头,可不就是东三省鼠疫!”老栾双眼一亮,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那会儿大清朝还没完蛋哩,俺老栾刚刚十岁,还蹲在东省老家。你去问问老东省,有哪个不晓得,这瘟疫全是苏俄人整出来的。老毛子皇帝把几千几万只老鼠赶过了黑龙江,全赶到了东省。这帮毛子老鼠只只带毒,全都有瘟病,不要说你吃了它们啃过的粮食,喝了它们碰过的水,只要是吸进了这帮畜生哈出来的气,立马就叫你中毒,撑不过三天就翘辫子。奶奶的,老子当年可是亲眼看着乡里乡亲一家接一家,一村接一村倒下去。杀千刀的,天晓得病死了多少万人!唉……”

    老毛子真不是东西!”

    那么后来呢?”

    这事到底是咋平的?”

    唉……到头来还不得靠官府?”老栾又哈出了一大团烟雾,“人死得太多,惊动了上头,下来了一大班戴白口罩的老爷,带着兵把一个个村子全封锁了起来,不准人随便走动。又到处收集死人、死老鼠、死牲口,统统挖大坑烧掉埋掉。整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把瘟疫平了下去。”

    这么说来,就跟廿几年前一模一样,才不过两三天功夫,南京城也爆发大鼠疫了?照这么看,戴口罩的东洋兵还真是在正儿八经地搞防疫?

    栾哥我问你,那时官府有发给你们啥药丸么?”之前默默听了半天的楚万金凑过尖脑袋,捧着小肚皮发了话。至于背上那口大铁锅,早被东洋人征去煮稀饭了。如今的他活像一只脱了壳的大甲鱼。

    这个嘛……倒真没咋见到,”老栾仰着脑袋想了想,“不过,他们给病重的打针,也治好过不少人,救了好些条命。”

    捻了捻肩上的子弹带,万金继续问道:“那依你看,东洋人这卫生丸到底管不管用?”

    管用啊!咋不管用?大伙不全看到了吗,那中尉自个儿不也吃了吗?”老栾道。

    吃了是不假,可他吃完不也照样要戴口罩么?你们记不记得,昨天那两个东洋大官有哪个戴了口罩?”万金道。

    咦?倒也是。莫非,这病菌专门祸害平头百姓,官大的人福大命大,所以不怎么怕它?

    这个嘛,就是万金你不懂了,”稍假思索,老栾笑着撇撇嘴,“当大官的哪用得着吃药,直接打针不就完了?药你从上头吃进去,到底还是要从下头拉出来的,哪比得上用针直接打进血管里?咱们师长不也听说天天打针吗?什么预防针补血针吗啡针,当大官的动不动就给自家来上一针,别说是血,就连骨头髓里都是补药,精壮得不要不要的,哪还会怕啥瘟疫?这小小的卫生丸么,终归是留给俺们这种跑不了路的小兵吃的……”

    好了!”杨排长脸一沉,打断了话头,“弟兄们不用多议论。接下来该怎么着,全听上峰命令!”

    众人悻悻噤了声。

    傍晚时分,上峰们的小会终于开出了结果。借着落日的余辉,团附当众宣布——

    暂时接受日军的条件,但绝不是向日军投降。考虑到病菌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本着先总理民族主义和民生主义的精神,S团全员在保持国民革命军番号的大前提下,姑且配合日军展开抗疫自救运动,也就是挖坑。



    四 开坑记


    英武本来是不愿挖坑的,不止是他,警卫排的兄弟们大都不情愿。在S团,警卫排到底是大娘养的,是团长的亲兵,哪能被人当工兵苦力来使唤?现在团长人是没了,但面子总还得留几分吧?

    无奈团附坚持要全团上下不分官兵,人人动手。他本人就亲手拿起铲子,带头挖了第一铲。

    团附这人说是宪兵出身,但好像对工兵活计特别感兴趣。大约十天前,全团还在南京城里的时候,他就亲自带了两个连队的人,把山西路马路两旁的白杨树砍了个精光,做成铁丝刺网路障,把附近一带的街区全都封了起来,不让里面的老百姓出南京城,也不准他们穿过山西路,逃进洋人新建的安全区。

    中国人要有民族气节!求洋人保护像什么话!?”在山西路路口,他对着逃难的老百姓慷慨陈词道,“值此危急关头,你们应该团结一心,和国军守望相助,誓与国都共存亡!记住,你们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面对铁丝刺网和路障后面架起的机关枪,几百几千个老百姓哭闹下跪磕头全没毛用,最后只能纷纷退了回去。也不晓得这些人现在咋样了,有没有绕道溜进安全区。照东洋人的讲法,后来安全区不是发鼠疫了吗?就算真溜进去了,只怕还是凶多吉少吧?唉,真可怜……

    大哥不说二哥,与其操南京老百姓的闲心,不如担心担心眼门前自家吧。

    眼看其他排都动手开挖了,只有警卫排迟迟不动,团附怒气冲冲地派亲兵传来命令:排长以身作则,给大家带头!

    杨排长只能是举起了锄头,谁都晓得,自打入伍起他就是服从命令的模范。

    见排长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干开了,弟兄们全不好意思了。先是四个班长跟了上去,然后是十来个老兵,最后是大群新兵,全排人一道磨起了洋工,慢吞吞地锄地、铲土、装土、挑土倒土……

    英武被分到铲土,虽说是冬天,可几铲子干下来就浑身冒汗,胸口闷得慌,好像粘了片啥东西。稍一寻思……不就是那玩意儿吗?咋连它都给忘了?

    那是离开家谋生那年爹娘找人给自己打的一枚银锁片,两面共刻了八个字,正面“长命百岁”,反面“逢凶化吉”,这三年来天天挂在胸口,早就被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今天咋又开始觉着这玩意儿了呢?还真有点邪门。

    不止是银锁片,更邪门的是眼皮。从昨天下半夜到现在,英武的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左边跳完了跳右边,右边跳完了跳左边,搞不懂到底是凶是吉。弄不好,只是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是被噩梦害的?那个变老鼠的噩梦……

    正回想间,身边冒出了个领子上一杠三星的家伙,吓英武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参谋。怪了,他来干啥?

    英武正要立正敬礼,却被对方一个眼色止住:

    没事,接着干——”

    话音未落,张参谋早挥起铲子,装模作样捣起土来。这家伙这几天应该是没刮胡子,一张脸有些邋里邋遢,不大像廿几岁的人,一双眼珠转来转去,嘴角还硬挤出一丝笑,总之,怎么瞅怎么怪。

    话说,姓张的平日里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他之所以能进到S团团部,不止是靠陆大出生,更重要是靠他跟团长是同乡。印象中,团长一直都挺器重他的,靠他出过不少点子。不过,团附和他一直处不大来。拿近的说,对团附封锁街区这件事,张参谋就有意见,背地里向团长打过不止一次小报告。还有,早在突围前三天,他就在团部小会上提议,让全团官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愿意继续干的在南京城外汇合,不愿意干的也好撤进安全区。团长和三个营长都不吭声,没同意也没反对。唯独团附跳出来骂山门,指着张参谋鼻子问:你是不是和外国势力有勾结,想扰乱S团的军心,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张参谋懒得作答,只是冷笑。反正,这两位不对付已经老久了……

    并排挖了两分钟土之后,张参谋又开了口:

    嘿,我说小兄弟,你这铲子还算好使吧?”

    啊?哦,好使,还算好使,没啥毛病。”英武被问得莫名其妙。铲子是早上东洋兵统一派发的,其实柄有点短,使起来腰格外费劲。也难怪,东洋矮子嘛。

    好使就好,呵呵,”盯着英武的铲子,张参谋干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讲,发下来的工具一定要爱护,要尽早用顺手,到时候说不定能派大用场。”

    大用场?什么用场?

    英武正困惑间,张参谋神秘兮兮冲他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扔下他,去找下一个士兵了。挖土、闲聊、干笑、叮嘱,只见他又把刚才的路数耍了一遍。接着是第三、第四个兵……英武看厌了,也就懒得理他了。

    磨完一天洋工,全团挖出了一个足球场大小,平均小半个人深的坑。

    太浅,至少要三米。像现在这样子,埋了也没用,病菌还是会钻出来的。”东洋中尉皱着眉头道。

    不过他还算守信用,为全团发了卫生丸,排队领,一人一颗。

    英武舔了舔白色的小药丸,甜丝丝的。放进嘴里,糖衣化了开来,芯子冰冰凉,有一股子草药味。一吞下去,喉咙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东洋药果然是高档货,效力不凡,比啥六神丸牛黄丸强多了。

    傍晚喝完稀饭后,像往常一样,警卫排几十号人围在一块打发时间,哼哼小曲,侃侃大山,骂骂老娘。却不意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不用敬礼,杨排长你坐下来,大家都坐着,没别的事情,就想跟兄弟们随便聊聊。”带着比白天更加僵硬的微笑,张参谋自顾自坐到了平地上。

    这家伙到底犯了哪门子邪?他一个大学生,团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日里哪有兴致陪大老粗玩?哪肯跟小兵平起平坐?英武完全摸不着头脑。今天真活见鬼了!

    见一时间冷了场,张参谋眼睛眨巴个不停,还搓起了手。最后还是由他本人打破了沉默:

    “……要不然,我来给大家讲个小故事吧。大家想不想听?欢不欢迎?”

    啊?好,欢迎……”愣了小半天的杨排长回过神来,赶忙带头鼓掌,“欢迎长官给大伙讲故事!”

    稀稀拉拉一阵掌声后,张参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节目:

    话说春秋战国的时候,有一年秦国派兵侵略赵国。两国几十万大军在山西的长平拉开阵势。论人数是赵国的多,但是论武器装备秦国要先进一大截。赵军一开始就吃了亏,打了几个败仗。赵国的大将叫廉颇,是一员老将。眼看硬碰硬不行,他决心采取消耗战术,下令修起工事壁垒,全军守在里边,任凭秦军怎么叫骂,都坚决不出来。一时半会,秦军倒真拿他们没办法。秦国的大将叫白起,也是一员名将,心狠手辣,足智多谋。苦思了几天,白起想出了一条诡计。他派间谍潜入赵国首都,散布谣言说,廉颇已经老了,秦国人并不怕他。过去秦国人最害怕的是赵国第一名将赵奢,不过赵奢已经生病死了,所以现在最怕赵奢的公子赵括。只要小赵将军出马,秦国大军非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不可。

    消息传到王宫里。赵国国王是个大昏君,马上中了计。他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前线的廉颇交出帅印,派赵括接替了他的位子。满以为打败秦军指日可待,没想到赵括其实是个蠢材,号称读遍了家传的万卷兵书,其实一点不懂实战,只会装腔作势地给士兵训训话,讲演讲演,全是花架子,只能骗骗外行人,一上战场跟饭桶没什么两样。

    赵括一到长平,得了帅印,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下令打开营门,全军出击,和秦军决战。这招正中白起下怀。白起命令秦军诈败撤退,引诱赵军深入。赵括果然上当,亲自率主力部队追击,一直追到秦军的大营门口,没想到一连攻了几天也攻不进去,还折损了不少人马。趁赵括一心攻营,白起暗地里派出两支精兵,一支抄了赵军后路,另一支更狠,截断了赵军的补给线。赵军一下子断了粮,又退不回大营,士气大损,没多久就撑不住了。眼看是败了,赵括还异想天开,亲自出阵想要和秦军谈判,结果当场被秦军一阵乱箭,射成了刺猬。

    大将一阵亡,赵军溃不成军,只能是四十万人全体投降了秦军。白起一口气捉了四十万俘虏,比自家全部人马还要多。你们猜猜看,接下来他预备拿这些俘虏……”

    正讲到要紧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起开起开!”

    新团长来了!”

    一小队士兵强行分开警卫排的人群,把S团如今的大将迎了进来。

    XX,你是什么意思?!”团附兼代团长矫首昂视,一脸怒容,“本团早有命令,团部任何成员未经本团批准,不得擅自接触下级官兵。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抗命,到底是何居心?!”

    抗命?笑话!”张参谋冷笑着站了起来,“怎么?跟弟兄们聊两句天也犯法了吗?弟兄们都想想看,S团到底是我们大伙的,还是谁的私人财产?”

    放肆!目无长官!这种混账话都讲得出来,你还是革命军人吗?!”一时间团附面色红如猪肝,青筋暴凸,“我告诉你,正因为S团是我们全体革命军人的家,我们才要尽全力保护它!现在正是抗疫的紧要关头,形势严峻复杂,全团同志只有紧密团结在团部的周围,统一思想,统一指挥,才有希望尽早度过难关。谁擅作主张,谁擅自行动,谁就是在破坏抗疫大计,就是把全团八百号兄弟往火坑里推!”

    哼,抗疫?还大计?呵呵呵……”张参谋怒极而笑,“谢长官,恕我失敬,听人说你当年是师范肄业,基本的科学常识总该有点吧?日本人发的药丸,你真没吃出来是啥玩意?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为了戴稳你那顶来的团长帽子?!”

    你你……反动分子!放肆!混账!!”团附暴跳如雷,下意识去腰间拔手枪,然而四天前就被日本人没收了。

    八嘎亚路!!”这阵热闹早惊动了东洋人,七八个口罩兵已冲到了眼门前。

    为首的两个亮出了三八大盖上明晃晃的刺刀:

    你们的,吵闹的不要!造反的,死啦死啦的!!”

    警卫排一众人吓傻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滩头被缴械的光景。

    还是团附的一个亲兵反应快,抖抖豁豁指向了张参谋:

    东、东洋先生,是他,是他在吵闹,是他要造反。”

    对对,这个人不愿防疫的干活,叫我们挖坑的不要。”另一个亲兵紧接道。

    东洋兵闻言大怒,四人上前,齐齐架住了张参谋: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走路的干活——”

    张参谋到底是文职,哪是四个壮汉的对手,尽管奋力挣扎,还是被拖了出去。

    蠢材!饭桶!”他扭头大骂团附道,“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又朝英武一众人喊道:“不听我话,团长就白死了!你们真忍心吗!?”

    英武分明是瞧见,他眼中涌出了泪花。

    终于,张参谋脑袋吃了三八大盖一枪托。一声闷哼后,他失去了意识,被东洋兵加速拖出营区,消失在了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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