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线 > 苏鲁支语录
尼采著 徐梵澄译,
上海生活书局1935-1936年(世界文库第8、9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这世纪初,中国大举吸收了西方思想。其功效是显而易见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给介绍了进来,竟是开辟了一新时代。今兹建国,以之为主导思想。前于此,或同时,若干西方文教菁华,亦经介入,而最影响中国思想的,是德国的这位诗人——哲学家,尼采。可谓为新时代的先驱之一。

  尼采的一部主要著作,便是这《苏鲁支语录》,甚为鲁迅所欣赏。鲁迅最初加以翻译,用的是文言,题曰《察罗堵斯德罗绪言》,是第一卷《序言》的前三节。那译笔古奥得很,似乎是拟《庄子》或《列子》。以原著的思想及文采而论,实有类乎我国古代的“子书”。宋五‘子’尚不在其列。这是华文第一译。后下鲁迅再度翻译,用的是白话,重新开始,止于《序言》的前九节,题曰《察拉斯忒拉的序言》,后附注解,刊于一九二○年六月《新潮》杂志第二卷第五期。此后有郭沫若的译本,题曰《察拉斯屈拉图如是说》,亦止薄薄一本,似是节译。后下鲁迅属徐梵澄将全书四卷译出,交郑振铎出版,时在一九三五。书名乃鲁迅所定,郑振铎选作了一页序言,便是书端这序。郑序中说还有楚曾先生的一译本,当时未便出版两种译本,是以未取。此外另有高岸先生的译本,似乎后下皆已行世。那么,此译之外,至少还有两种译本流传。

  事过五十年,周,郭,郑三氏皆先后辞世。独此翻译者无俚,还只是植物似的顽然生活在。这时商务印书馆诸同志,以谓此书毋妨再版,对我国思想界仍有参考价值,便从北京图书馆所存的一册复印出一部,要译者先自己校对一番。——意思说:请你看,你自己曾经做的!

  这使我的心情回到少年时代了。倘现在要我翻译这书呢,我必然迟疑而又迟疑,谨慎到不敢轻易下笔了。但少年时代不同,那时仿佛是“笔所未到气已吞”,学肤而气盛。不到半年,便已全部译完。一往求时间经济。每天从早到晚,坐在窗下用毛笔佳纸写正楷小字。慢慢一字一句译出,很少涂改,不再誊抄,便成定稿;一部完了,检阅一过,便发出去。这比起草而再抄写,节省了许多时间。这办法至今仍用,值得介绍给当今写作者。

  请你看,你自己所写的!——我自然对读者要负责,这时工作沉重了。于是细细将原文与译文逐字逐句校对了一番,发现几处误译,改正了,凡欠精确处又加修饰。或者,这又微微减损了初译的原形。看来也只能这样,让其过去。

  今兹再版,工作必须更加入细者,因为时代改变了。三十年代,着眼在绍介西洋思想入中国,只求大旨明确,不必计较文字细微。今兹不同。青年学德文者,要取原文为进修之助;而且西洋读华文者已多,又要取此译本为学华文进修之工具,便要顾及其华文根柢皆不深,要使其易于了解。那么,一些惯熟的文言词汇,只合改成更浅显的白话常语。譬如鲁迅的文言译本,有些语句,如:“如彼莽蠭④,屯蜜有盈”,或“一黄耇与一男子,皆辗然矣⋯⋯,”我真不懂现代青年,将作何解释。——同然,我的译本中也包含许多文言语句,这次有些也换过了。如“齌怒”,“詶对”,“长怀”,“牂舸”,“阿芙蓉”,“洎夫兰”⋯⋯等等,皆换过了,减去一些陈套语。

  这里不妨附带略说一个永远讨论不完的问题,便是翻译。据文字记载,我们是自公元前二年已有了西书翻译,到如今也近两千年了,中间在唐代之“新译”、“旧译”,闹过不少纠纷。我现在只想贡献一个意思:一个译本无疵可指,处处精确,仍然可能是坏译本,不堪读。正如为人,“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仍往往是“乡愿”,不是“圣人”。这仿佛是一有机底活事物,不是电子机器能操纵的。

  当然,初版中有些处所是排字之误,责在手民和校对者。总之,当年郑氏很可能取某译本校对过,至少有楚曾之译本可参看。也许发现此本有些错误或不同的地方,便也让它过去了,和我现在的态度一样。也许将来三版还得再加修改。此外,有一文字上的小处要向读者说明的:便是这书中“底”“的”两字通用。——大致自北宋以后,中州一带,只用“底”字。在此则“的”字表形况,亦属具有格,“底”字则纯用为形况词。如“美丽底”亦可作“美丽的”,但“我的”,“你的”⋯⋯等属具有格,必不作“我底”,“你底”⋯⋯。这是此书之一微小创例。

  其次,郑序中有一句过讲之言:“这部译文是⋯⋯从德文译出的。”——这是事实,我承认。但随着说:“他的译笔,和尼采的作风是那样的相同。”——读者稍研原著,便可知道这话是溢美。我真想改他这句话为疑问语,“和尼采的作风是哪样的相同呢?”那本是不可能的事。

  尼采,诗人、哲学家,是以文章自信的。他明通好几种语文。生平对德国的一切,几乎皆不满意,多贬词,独于其语文,特加认可。尝以谓路德(Martin Luther)与歌德(Goethe)而外,在文字方面还有第三条路是他所履行的,便是他之撰这部《语录》的文章。近代德文,即所谓“新高地德语”者,最先是由路德从拉丁文翻译基督教《圣经》奠定了基础。(其实也得力于其助手弥朗希通(Melanchton),成就了所谓“九月《圣经》”者,是一五二二年九月刊行的。)其次当然是歌德的《浮士德》(Faust)。歌德也还有几部名著,但这书和《圣经》几乎无人不读。从十七、八世纪至今,若干作者,如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以至哲学家,其创作皆助建,增丰,深化,美化,大化了德国语文;而尼采自信他这部著作,当与前二者媲美;有德文之阳刚性,灵活性,与和谐之声。自许其作风有“对称”之妙巧。——所谓“对称”者,略同于华文之“骈俪”,多是一橛一橛词义之平行,或对反,不必定是字句之对偶。成双配对,亦修辞学上之一法,工整则可爱;但在思想上则叔本华尔(Schopenhauer)尝以此攻击康德(Kant)之汇分,说他正误在爱好“对称”上。那是从批判哲学而言,与诗著(Dichtung)不同。——尼采又自夸此作有如舞蹈。说他写作时,有时每一母音皆是经过谨慎选择的。舞蹈,当然是生动活泼,有旋律之美,然亦是经过严格的训练而能。总之,尼采之意,是这部《语录》,当与《圣经》与《浮士德》鼎足而三。后下有批评家(如Grützmacher),是推许其甚且超过了前二者。客观说,这诚可学德国文学中一大柱石,奠定了弘深底德国文坛。

  这是一部散文诗。自来西方读者,于此议论不定。正如尼采的思想,至今亦无定论。有说此为叙事诗或史诗,或为心理叙事诗,或为精神奋斗之叙事诗,或为心灵争自由之英雄史诗,或为神话史诗,为先知史诗⋯⋯这样那样品目。但尼采自己,从来未尝说其为史诗或叙事诗。有时称之为“戏剧”,有时称之为“交响乐”而已。我们从体制方面目之为“散文诗”,颇为得体。

  单从语文学看,这部书里出现了一些新字,及以二、三字相结合而成新词,皆戛戛独造。全书未尝用一个外国字,以德文论,极为纯洁。有些名词及其铸造,近于文字游戏了,然表现力强,也非常生动,必然是精心出之的。其于鸟、兽、草、木之名,运用不算太丰富;这却是诗之本色。在我国古诗,亦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其所重乃在象征,亦多式多样。如狮表雄猛,鹰表骄傲,孔雀表虚荣,苍蝇表小人,夜蝶表崇敬心理,滚下山的小石子表落后的人,闪电表超人之希望,山峰表造诣之高,大海表视景之广远,⋯⋯如是等等。新字新词无从见出,象征意义在翻译中稍可推见。

  虽然,诗是有韵有律的。——华文与西文结构基本不同,这使译者无从刺手。从华文角度看,这里是双声与叠韵皆用。用韵是两行或多行末字音同,这在其他西方诗亦然,与华文诗不异。但在遣词或多字连贯中,始以同一声即同一子音(alliteration),在华文谓之“双声”,亦古诗中常见。这可以三叠,四叠,姑可名之曰“声头”,与“韵脚”相对。这在印度日耳曼语系中,可算文字之胜处,如迦利大萨(Kalidasa)的梵文诗中,时亦运用这技巧,很动听。而且同此“声头”,又可再见于下一行(Stabreim),正是德文古体诗之一律。诗人之匠心独运,于此可见。凡此一加朗诵,声调或刚或柔,有如按谱度曲,睦耳娱心。所以尼采自己,对这作品有“交响乐”之称。但译者的心思运到这里,如追逐敌人到了桑驼海,于此路穷。

  在此一著作中,这类“声头”、“韵脚”也不常用,偶因意义恰合而一运用之,异常生色。是诗,无疑,然是散文诗。其文辞的佳胜处亦不止于此。尼采大概吸收了古希腊、罗马的辩士和文章家的技巧,不但在此书亦在其他著作中,其文辞之充沛,有时真如长江大河,雄伟而又深密,实为可惊。但亦有其弱点。即形况词喜用最高格,时复重言之,则失之过强,效果反而降低了。有某无产阶级中人说,“读歌德(的作品)使人感觉温暖,读尼采,简直是灼人!”这话不无道理。——但说罢正面再衬托说一反面,那效果很能增强。我国古之游说士和文章家,多用此术。尼采亦然。尼采往往亦仅作反面叙述,使人懂得正面。此外或化抽象为具体,或以部分代全体,或写别相表通相,或写非生物如有生物,或正语而实反说,或仿一古语而正变此古语原义,尤其是善用拟喻,和联合矛盾词。——要之,种种文章技巧,操纵到极为娴熟,近于自然。

  技巧精到,进而为艺。纵是美丽文辞之凑合,不足以成为一首好诗。也不足以成为一篇好的散文。这其间,更需一心运用之妙。——尼采研究也已百年了,学者的多方面的探讨亦近于穷尽。有学者曾从艺术观点,——尼采本人是推崇艺术高出宗教与哲学而上的,——分析这部钜制,说明其有绘画性,雕塑性,以及音乐性。绘画重影光明暗尤其是彩色,出之于文字,则赤色热情,黄明思惟,紫红福乐,深紫沉郁,黑色记忆,光明沉默,黄金色小船,阴森柏树..之类。雕塑性即造型性。所描写的人物,如国王,巫师,精神的良知者,以及苏鲁支主角,一一钩出了特点加以模塑,一一栩栩如生,而一一皆能表心灵境界与情绪及其发展与转变。稍可惜者,是全部颇缺建筑性。它不像一弘大精深的建筑,一部分紧接一部分,凡大小梁、柱、门、户、墙、壁、窗、牖,以及一切嵌、雕、镶、饰,皆各如其分,恰当其位,成为一有机底整体。

  此一不足之处,恰为另一时间艺术原素所弥补,便是其音乐性。这不止于字句的音节之圆融和美,而是指整体之一往流动,有如复杂之乐奏。其“主导主题”或“主导旋律”(leit-motiv)有二:一“超人”,一“永远回还”。第一主题为正极底弘声和合,为各端思想之出发点以及终点,有时已寂而预兆或第二主题之将兴,寂然又重新轻响。第二主题准备已久,跃跃欲出,但突然一现而止。旋又再起,又再寂,出之以小音阶,浸欲化为高调。起初支持以忍力,不使大化,终乃使其辉煌腾现,反覆回旋,以迄铿然而止。这是音乐之能事,采纳入文字以成其“鸿裁”,是绝高底艺术。而尼采自许此书为“交响乐”,则己自知。他自己是深明乐理,且善弹钢琴的。

  托理想于故事,非徒一往抒情,制作亦颇同小说,然故事简单。作者本意是求其朴素简单,意在摹拟《圣经》故事。所假借的主角,是古代东方之拜火教主苏鲁支,这三字之名是唐代的音譒,则拜火教早已见知于中国。后世这宗教也未尝盛大,尼采不过利用其悠远,幽微,自说其教言,与此历史人物了无关系。以教主身份而出现的人,在尼采是以之与耶稣相比。说教言重简朴,要说最少的话,几乎一句表一真理,一语成一格言。世界上几位大教主,除了释迦牟尼善讲故事,有点老嬷嬷似的唠叨外,皆是如此。这《语录》中多是散行,即是此意。尼采其他著作也多出之散行散段,则亦顺乎当时欧洲流行的自渥尔太(Voltaire)以下的作风。然尼采多讽刺。其讽刺源于辩证和论战,可算一种负极底教言。不同于正极底明白开示,而是使人反过来由此悟彼,因此以成其诙谐。大致除了抒情,辩证,叙事之外,这《语录》中还有戏剧成分,则较明白表现于第四卷。

  细观这书的内容,倘先有欧洲文化的普通认识,则更能欣赏。有些微细处,如说“在捕苍蝇”,是古罗马确曾有暴君,终日无所事事,在宫廷里捕苍蝇。如说:“给箫声引入了迷渊”,则出自古希腊《史诗》,航海者因此迷溺。如说“汉士”则是德国民间语,人名,表一愚痴浑沌底青年。说“噫-呀”,是德语“Ja”之长音,即英文之Yes,即答言“是”,开口缓呼,说英语者亦往往用之。如“在橄榄山上”,拟《新约》中耶稣在橄榄山上说教,“七个图印”,亦出自《启示录》。其源出自《旧约》者,近三十处,出自《新约》者,七十余处。这些统计早已有学者作过了。这里删去了一部分,存于副录,以供读者参考。这皆近于我国旧文章中之“用典”,然还不能严格说为“用典”,至多可说是“使事”。尼采之熟习《圣经》,因为父亲是一位牧师,自幼受了宗教氛围的陶染。然不是精研《圣经》的学者,立意也不在传教。总之尼采是深明欧洲文化史的,可惜未甚明了东方。

  其次,当略说尼采哲学。

  尼采在西方早被认为“诗人—哲学家”(Dichter-Philosoph)。通常哲学家可以无诗,诗人可以无哲学,然亦可以相互有。柏拉图(Plato)在历史上早被目为“诗人——哲学家”,然柏拉图是反对“诗人”的。尼采对“诗人”也大加嘲笑,则是一种自嘲。同时代的赫德苓(H.lderin),却有其独特见解:“诗,是哲学的始与终。”而且,“终竟一切皆将成为信仰”。则诗人的想像亦为知识之路。这方面且不深论。总之,尼采哲学,在此书是出以诗的形式的。尼采因病,三十五岁就离开大学教职退休,在某一方面说这是不幸,然正亦因此成就了一位古“哲人”的标格,隐约与古希腊之“哲人”相同,以自由发表其原始理念,成一家之学,则亦是大幸。正如叔本华尔在大学中很少学生听课,然退处之后乃成一家之言。哲人,与哲学家,与哲学教授,其间是颇有分别的。分辨处亦颇微细,总之是是否能自由自主的问题,不完全在于讲学与不讲学。以康德学问之深邃,处世之温恪,而不得不避德皇威廉二世(Friedrich Wilhelm II)之怒,受到其教育与宗教部长维耳勒(Wollner)的儆告,按下他的宗教意见不发表了。则古之德国教育界的情形可想。

  早几年,尼采的名字在北京某报上出现,被指为“反动派”。——事实是尼采之被目为反动,在中国似乎为时尚浅,在欧西是由来已久。其同时代的一位哲学家,韦兴格(Vaihinger)——《如是哲学》的著者,——尝分析尼采思想,指出其所反者七:一、反悲观论。二、反基督教。三、反民主制。四、反社会主义。五、反男女平权论。六、反唯智论。七、反道德论。我们还应加上三条:八、反资本主义。九、反国家主义。十、反瓦格勒(音乐家)。这里应紧接加以说明,此十者,除最后一条反瓦格勒的音乐之宗教色彩,稍见于事实外,余皆是“倾向”,即其思想之趋势,非有任何实际行动,未尝立出标语,走向街头。而此诸“倾向”亦有显有晦。纵使觉得此一哲人在大声疾呼,也皆在纸上。韦兴格用“倾向”这一名词,最为妥善。

  综观这十种倾向,皆有可议。若详细分肌擘理,一一论列,有所不能,亦此篇幅之所不许,只合俟诸将来的专家。这里只能择其关系较重大者,略为述说。而译者亦不自以为皆当。要于事实之所明,真理之所在,客观之共是。皆无讳言,乃合于科学底社会主义精神。

  先说其反悲观论:叔本华尔是著名的悲观论者。尼采是读过他的《世界之为意志与想像》一大著而表钦重的。也许还受到他的《妇人论》的影响。韦兴格说,尼采的“基本原理,是叔本华尔派哲学,受了达尔文(Darwin)主义的薰染,转到了正面或积极方面”。此派亦有其钜子,如封·哈德曼(Von Hartmann)之流。但尼采的妹妹已反对此受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之说。尼采之积极肯定人生,是明确的。教人忠实对待我们生活其上的这土地;在我们中文常语,是入世或持世或保世,不要妄想彼土或虚无缥渺底天国。——这里已透出非是纯粹主观唯心论的消息了。——其常说对远方或彼土之企慕,在此译本中译曰“遥情”,那远方或彼土仍是在此世间,没有由心造出另一界。因此反对悲观与厌世离欲等等出世道的主张。痛苦,人自然希望其立刻过去,消灭;快乐,则希望其常存,所以拟喻其情人为“永久”。那么,这乐观论只是对悲观的反动了。这似乎非常简单。然我们试观印度哲学,几乎无一不是带悲观论的色彩的(印度哲学大师达斯鞠多Das Gupta 说)。而中国亦早已染上了佛教的人生观,趋于出世或厌世道亦平民中时有者。则其所反对者的势力异常浩大,非独西方基督教的力量而已。可谓简单,然很重要。

  再说其反基督教倾向。——尼采是无神论者,其所反对之基督教,是公教与誓反教双摄。但他不反对耶稣,甚至可说还尊重他,如“看那人呀”(Ecce homo!)①则甚至以耶稣自比。只悼惜其生年太促,在三十三岁就被钉十字架,——大致虔诚底信徒,必有一大段说耶稣何以当三十三岁而死的道理。然我们若放眼看,倘其生活到七十四、五,如孔子,或八十多,如释迦,那教言必不止于此,也当不同。这似乎是废话,但在历史哲学中亦所不废。这无神论的来源,是尼采汲之自希腊古典。自来人类的奋斗,可概括曰求进步,无论是在平面或向上。徜在上已有一正极圆满底存在,更无可增上了,则可谓已定立已实现的目标,则亦无需向之追求了,“还有何可创造,设若已有了天神!”然则人类的极限已止于此。这正是古希腊思想。由此尼采结论到:如此便不应当有上帝,因此也没有。但古希腊人结论到,人生的奋斗,求幸福与圆满与进步有其限际,而这限际是不可跨越的。希腊哲人反对多神教,已开无神论的先河;而从一神教到无神论,也是顺流归海。其间民俗的信仰与哲人之高见,自是不同。苏格拉底(Socrates)是因无神而被判罪,其前之安那萨戈拉斯(Anaxagoras)也是被目为无神论者的。

  反对教理是一事,反对教会另是一事。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有哲王,其下有战士。苏鲁支的国土里,也有战士。然两者的世界里,皆没有教士或牧师。

  大致从教会人士看,尼采是反动派之尤。此《语录》各卷单行后,从一八八五到八六,销行不过六、七十本。其中购买最多的,乃是在德国每两年举行一度的公教会议之教士。是留心这反动钜子,加以提防的。——附带可说:直到两年以后,一八八八年,勃兰兑斯(G. Brandes)在丹麦公开演讲尼采哲学,一时座无虚席,乃风动了欧洲思想界,且在青年中激起了一时的尼采崇拜狂,其著作于是大销行。然其时尼采患病已深,次年医生乃宣告其不可治。“上帝死掉了!”——这是尼采的呼声。他晨间听到教堂的鸣钟,则诧异说:“这是可能的么?..”从教主疑起。东方我们中国恰有类似的一事。朱熹自说他午夜听到佛寺的鸣钟,便觉此心把握不定。那是或许感到异教也有些道理了。于此可见东、西方两哲人的性格不同。中国儒家也有其上帝,根本不能与基督教的上帝相比。佛教也占了东方信仰一大百分数,但不相信上帝;儒与佛皆在“邪教”之列,然仍颇信“神”。至若原始佛教,是道地的无神论。以上两者,对我们的关系不大。若涉及其反民主制,反社会主义,与男女平权,在今时可算反动了。还有反资本主义,反国家主义,反旧道德等,又不算怎样反动。——于此,请向读者贡献一愚见,虽不能说是启开全部尼采思想之钥匙,然亦可能帮助一点了解。便是:尼采思想,出自一个精神渊源,高出普通智识水平一头地。——这“精神”姑可谓双摄其理智与情感。——然也不算高极,决不是如其自己所云:怎样一足离开了地球,在“人类和时代以外六千尺”。凡其创作,无论是诗歌或大部论著,皆出自此渊源,皆是倾于感兴的,即他自己所谓“灵感”(他自己于“灵感”亦有明确的分析)。如这《语录》的第一卷,便是用十天时间一气呵成。其所倾吐,皆不是方案底,不是教科书似的,像其他某些哲学家专凭思智,惨淡经营,严密组织,以成钜制,如康德。皆是源泉混混,流注出之,所谓“混成”。在此一渊源中,有若干质素,皆其学之所积,原不过如同某化合物,在自体本无矛盾,及至写成之后,再加以思想分析,便仿佛有些自相矛盾处了。当然不是完全未曾组织经营,但在其知觉性中这工作已经完成于其发表之先。由“后天”之显已成于其“先天”之隐,由“归纳”之隐以发为“演绎”之显,是他的全部创作过程。而我们所见到的,只是其演绎之“显”而已。而这,淑之以奇特,丰富,美丽的文辞,使人感觉其光焰万丈,其实亦不过高出普通思想家一头地而已。

  这精神渊源,更远是挹自希腊古典,有学者认其思致是狄阿尼修斯式的(Dionysus)。如婚姻观念,目的在于存传种姓。正出自希腊。言节庆,言欢乐等,也出自“酒神”(Bacchus)的庆祝会,而此神节之庆祝游行,必在队伍之末有持长竿者上饰phalloi,乃生殖崇拜象征。——当然,其男女不平等之见,亦承自日耳曼民族之传统。大致此种观念,至二十世纪之今日,犹存留于欧西,亚洲更不必说。那么,对进步思潮,这可算反动,在尼采时代,正以其为当然。

  谓其精神中所酝酿者,有自相矛盾者,毋宁谓其为各思绪之层次不同。我们普通只见阳光白色,用三棱镜乃见其色彩层之相异。这里值得研究的,是此贵族化的思想家之反民主与社会主义。可异者,百年来德国社会主义的文字,很少反对尼采,或反对之也未尝留若何深深底痕迹。大致因为他是一精神思想上的伟大革命者,遂忽略了他这方面的倾向。亦因为尼采主张生存之上升,即人生之发扬,由个人之升高,亦可转为一般普通水平之高起,遂仍与以容许而推崇其思想吧。大约在第一次欧战后不久,有人在德国工人阶级中作过调查,结果知道普通工人并不读尼采的作品。其有读之者,某些答复惊人得很。许多推崇之说不必论。如有某矿工人说:“对于有远见的人,是经过社会主义,乃达到尼采的个人性的可能。”又有某工人说:“人应在尼采和马克思(Marx)的基础上提高文化。”——或:“《苏鲁支语录》,不是为无产阶级而是为高出众人者而写的。”——或:“应该超上的人,是那可怜的物质环境的奴隶”。——或:“群众不能没有高出众人者而存在,但这种人也不能没有群众。⋯⋯诸如此类。

  姑举一例,涉及民主者。尼采尝贬抑“呆目的民众,不知‘精神’为何物者”,然在《前言》中苏鲁支的第一句话,便是向太阳说:“伟大底星球!倘若不有为你所照耀之物,你的幸福何有?”——这象征意义似乎很明白了。倘若太阳表真理或主义或人物,“所照耀”者是否可说为民众呢?倘是,则又已开始说教即推许民众的重要了。然则这两个理念是互相冲突了。一般民众的知觉性往往低于个人,这也是事实。虽至上真理亦需要民众之认识或接收,亦复是事实。然则只好说是一为世俗真谛,一为超上原理了。这里只有层次之异。说不上自相矛盾或正动反动。再举一例:尼采久已被认为个人主义的提倡者,因此为时代所诟病。这由于误解了个人主义为自私自利。这已是旧底譬喻了,个人微小,在社会中有如大机器上一个小螺旋钉。倘若此小钉不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则大机器的运转,不能不受滞碍了。这理由岂不异常浅显?自私自利却不同,是小螺旋钉不自安其为小钉,要化为大杠杆或整个机器,则其害可想。在此《语录》中有这样的话:“对群众的兴趣较于自我的兴趣古老:如良心为群众,则恶心为自我。诚然,狡狯底自我,无爱的,于大众的利益中求自己的利益的:这不是群众的起源,却是群众的末路。”——这里群己、公私之辨很清楚。凡人皆有其自我的意志,知觉或不知觉皆是向上求其“生命”之圆成,即完成其有“生”之使“命”。在群众中知觉或不知不觉成为模范,英雄,这是个人主义,不是自私自利。

  此外,还应略说一声势浩大的对尼采的误解与责难,尚未在上述十倾向之列。即是他于战斗的理念。他写过这些话:“什么是善?勇猛是善;是良好的战斗使事物归于圣善的。”——又:“设使长剑交相如殷红点点的长蛇,则我们的祖先乃善对人生了。⋯⋯一柄剑是要饮血的,跃跃欲试而迸出星星之花。”尼采生涯结束在上世纪末端,这世纪两大战皆不及见,因为德国两次皆战败了,所以要在这两大战祸中求其极因,寻其知识根源,则归咎于尼采哲学。尼采的这些理念,可远溯其由来于古希腊哲人赫拉克莱妥斯(Heracleitus),因其说过这些话,如“战争为万物之律则,万物之父,万物之王。”历史上的圣人,教主,哲人,⋯⋯很少有绝对底和平主义者。纵使尼采是一绝对和平主义者,或历史上未曾有此一哲人或其他同见的若干哲人,此一世纪中的战祸也未必没有。稍治唯物论的人,便知道帝国主义的形成,及各帝国主义间之冲突,及其战争之起,皆由于许多因素,而且主要是经济因素,很难归罪于一方面或一国,更少能归咎于一人。纵使某方面有野心家,利用某派某人之学说,或曲解,或涂饰,以之为标榜为号召,则其咎不在学说而在利用之之人。甚者,其为标榜号召之效果如何,也还属疑问。姑举东方近代一史事:太平天国,近代史家考证其为农民起义,其所崇拜的人物所以号召群众者,为“天父”,“天兄”,⋯⋯,这源于基督教,有浩大声势,但似乎不能归功或归咎耶稣基督。

  尼采有指上世纪七十年代战争为“强盗战争”之言,而且因此忧虑德国的将来,十五年后犹说对德国的质素(Wesen)实未能兴起热情,且更不愿说这堂皇底民族纯洁无罪。

  “反动派”这名词确不是一好称呼,说“反对者”却好点了。“尼采反瓦格勒”,有此一书,那是艺人于音乐的争论,不算反动,互相反对而已,虽两人曾有很好底友谊。至若反对国家或国家主义,当属反对派了。尼采所斥为“新底偶像”的国家,是普鲁士之军国主义之国家,且贬斥其所谓“历史底教育”;不是提倡无政府主义或无国家论。二十世纪之两大战祸,为尼采所不及见。俄国沙皇之推翻,德国威廉之被斥逐,皆在十七、八年之后。其所指乃帝国或君主专制国。究竟经过两次大战,欧洲人颇醒寤过来了,国际组织日见增多,渐谋长治久安,越过狭隘封域的范限,成民族间互利互惠之势。国家主义可说过时了。上一世纪的反动思想家,如今亦不怎样被目为反动。尼采分析欧洲社会,指出国王统治,“小商人”支配,或“小商人统治”。其时欧洲资本主义方兴,尚未达到大资本主义阶段。说:“凡一切仍然发光的,只是有小商人的黄金之处。”——“看呵!看如今各民族所行所为,皆像小商人一样了。他们仍从各个废料堆里,拣取最小底利益。”——这似是预言了现代的情形。商业主义发展为经济侵略,在本身是大并小,对外国是强凌弱,一切皆取决于黄金。这世纪初,买办阶级在中国尚未形成以前,中国的“士大夫”尚有尼采这种观念。于今各国多少在外表总有些物质方面的繁荣,但这外幕后正有无穷底困苦,疾痛,罪恶。这正是二十世纪人类文明之病。尼采未曾深研经济,查出这病源,仍是从症候上攻治。说之为正动或反动,看人取什么据点了。

  究竟文明也是进步了。物质条件变换,生活环境改易,民俗习惯也随之更动了。这时必然产生新道德,新礼节,新仪文。尼采之所攻击者,正是旧道德,昔日所视为天经地义的旧伦常观念。有估定然后有价值,则旧价值当一切重新估定。这预告了现代和将来之必然。在一转变或过渡时期,旧者已倾倒而新者未确立,则一切旧社会秩序依旧伦常而保持者,必至天翻地覆。这时便需要一番大弥纶,重新经天纬地。在这方面尼采诚不失为新时代的先驱。为正动为反动,又看人取什么立场为说了。

  还有一事是关系较小者,是其反对唯智论。提倡发挥本能,即所谓“良能”。这近于卢梭(Rousseau)之回返自然之说,立意在恢复或充实人之生命力。自来人类的行为不是纯凭理智的,而本能中正自有非思智所及之理存。这是一纯哲学问题,大有可研讨者在;于此也说不上正动或反动。

  以上所说,无论其反动或反对倾向为七或为十或更多,皆可谓各依其观点而异。尼采在此著中自有其“主导主题”二:一曰“超人”,二曰“永远回还论”。——有学者(Rittelmeyer)考证、“超人”这名词,早见于1688 年之《教化书》①,然似非尼采之所取材。或者取之自歌德之《浮士德》。先于尼采亦尚有用此名之人。要之,非自尼采新创。关于“超人”,自来各家之论纷纭不定。最简单之说,略同于我国旧时所谓“异人”,是身、心发展皆为特出的人。然决不是“仙人”或“圣人”,自由思想家的脑筋,不会那么愚妄和庸俗。假定是“后天”环境的培养,——尼采是不信“先天”的,——人的身体发展可以超出寻常,在良好底形体中,力量和技能卓绝,或者出乎现代世界体育明星而上。换言之,是生理底。在心理方面同然,有其超上道德,解脱了普通德素之凝集于“末人”或“最后底人”而阻碍其发展者。当然,必自有其若干心理底力与能,非常人所有。

  尼采以这意象多方为说,却未曾描画出一定型。无定型,而仅有依约之形,在思想上为有缺,在艺术上为有余。若善画者画出一绝世美人,轮廓无不鲜明,风神无不具足,美则美矣,亦止如此而已。大致高明之画家,总不肯表现至尽。此“超人”之说亦未尽,使人感觉其不定;但尼采自己的本意原是正面使之不尽,而其反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譬如革命,只依约指出前途之光明,然充分表出现实之黑暗。至若将来果然造出何种建设,未加、亦不必、尽说。总归人是应当超过的,这是他的主旨。

  于是种种讨论皆起了。有说此一思想,是说个人之小我,当没入大全与无限知觉性之海洋中,如是乃成其为“超人”。然反对者说尼采不是说小我之下堕或没落,而是由一更高底自我之优越而上臻,至少是小我与大全之相对。或说尼采反对“同情”,以为是引诱苏鲁支犯最后底罪恶者,是利他或博爱主义,为颓废表现,小我之放纵,以“爱邻人”使他个小我得其满足乃有其意义者;而当代之以“爱远者”之“遥情”,即对最远者“超人”的照顾。然“爱邻人”与“爱远者”仅有所爱之不同,其为外乎小己而为他不异,因此反对之说不立,这亦复是一可从各方面成不同的立说的问题。大致可说所爱不同,其情必异。尼采此义,没有内中底矛盾。

  这类争论,皆以“超人”为个人,然有多数学者说“超人”表类型,是人类之一新种类。这便牵连到达尔文思想。在十九世纪,达尔文的进化论震荡了全世界。由低等动物进化到原人最后乃到高等人(homosapiens)。然则终有一日必至于“超人”类,这是一新理想。于此,论者谓尼采在学术上犯着方法的错误了。科学底进化论,是回溯底,由今返古,就古史之痕迹而建出理论。不是由现在推测未来,作凭空的预言。固然,进化至今,重心总是在本类型以外,要转变,或渐变或突变,然未尝示出有何固定的目标,适者生存,弱者淘汰,所谓“天择”,仍属偶然,人类无从知此“天”之意旨;只能知自然界之变,不能知所将变是者为何。——最近时科学上有“遗传工程”的实验,亦不是能预定必产生某一结果的人,合于想像。——而今兹却定出了一目标,名之曰“超人”,是这样那样..!大致有史以后,人类还只能说是有了“进步”而已,因为有了各种文明,然不能与史前期的若干万年的“进化”相拟。若说到大自然的目标,这里便是精神哲学的一重要转捩点,归到信仰了。信必有“内入作用”(involution),然后有进化发展(evolution)。信仰有太上者存在,则前进只是转还,进化终极是要与太上合契。这便是今之所谓瑜伽哲学,她超出宗教以上了。譬喻是一条蛇,身体旋转,口可以衔接尾巴。克实说,人之本质或本体,在有史以后,未尝进化到何种程度。所以说婚姻的新目标是生出“超人”,或道德的新目标是培养出“超人”,..皆颇觉渺茫了。自“超人”之说出,附之以进化思想,一时掀起了全世界思想界的巨潮,对西方宗教之打击是巨大的。上帝是人的极限,如前说,上帝及天国或彼土的信仰,皆动摇了。“人间底,太人间底”,(是尼采另一著作之名。)顾名可以思义。在基督教卵翼下的道德,以及庸俗伦理,皆要重经考试,定出新价值,不合此理想者,便当废弃。“超人”与“末人”相对,用常语说,亦是所重在特立独行之人,这里便看出其反社会主义的倾向,与重个人主义的端绪。以譬喻说,只培异花,不植常卉。如可生特种奇花,虽牺牲凡卉亦所不惜。便是这么一个园丁。

  这里又当附说言与行之不齐了。如今头在天上而脚在泥土里的教主、教士及精神领袖之流,遍处皆是。皆是教人“行我所说的,莫学我所行的”。由其所说的看去,尼采几乎是一绿林大盗,然考其生平行事,立身处世待人接物,皆极为温和,有礼,替他人设想,——如在其结婚问题上,反覆思考是不是对她有好处?——竟近乎纯利他主义者了。

  “超人”不重种种小德,特出某一大德性则掩盖种种寻常德性。其善与恶,罪与罚等,许多观念皆改变了。这些皆值得深加研究。总之此说出后,在全世界思想上生了巨大影响。甚至最近代“超心思论”,“高上心思”..等;以及视社会上的罪恶源于苦痛,不当视为罪恶而当视为疾病;以及为人类准备将来的“正午”之说——因为每个精神领袖必自以为已经“启明”,自处如在一日之“晨”——,以及其他精神哲学上的某些细节,皆有所挹取自这一渊源;他如儿童教育,尼采之论,自属最进步的思想了。

  其次,当于“永远回还论”,这书的第二“主导主题”,亦略作提示性底陈述。通常研究尼采哲学者,分其全部思想为三个时期。其实三时期或亦可说三阶段,皆难明确分辨,因为他的思想当被目为一整体,初期的原素后期中也有,中、后期的种子也在初期中萌芽。第一期着重艺术,尤其是时间艺术,对往者深透入希腊的悲剧精神,憬想一新底更高底文化之创始。第二期则为知识论所范围,重实证科学,在伦理上也持实用论,相信人类可建立纯粹科学文化,在其中见到人生的最高目的。第三期乃神往于强力,有伟大人格如“超人”者的完成。以为人类最雄强底本能,乃是“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凡出自强力或增上强力者,便是“善”。凡促进我们的生活向上且增加其动力的知识,便是有价值之知识。主张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亦在此期。主子和奴才道德之分,亦辨于此期。以第三期思想为最成熟,以第二期于尼采为最快乐。此“永远回还说”,成于一八八一年秋季。重复出现于两年后之此书。同期著作有《朝霞》,与《快乐的知识》两书。——这《语录》第一、二卷皆成于一八八三,第三、四两部则完成于一八八四至一八八五年春季,当归于第三期内。
 

  “看呵,你是‘永远底回还’之说教者,——这便是你的命运!..
  看呵,我们知道你所教示的:一切事物永远重还,我们也在其内,而且我们永始便已存在,并一切事物。
  你教说,将有一伟大底转变之年,伟大年之巨物:这必定像一流沙的时计,不断地从头倒转,以得重新流下,流出:..以致我们在每一伟大年中也同于我们自己,在最大处和最小处。”


  这便是说,凡生活过的一切瞬间,皆复转回。我们已是无限如此,将来也会是无限如此。尼采似稍偏于将来。

  如说:“勇猛更是最好底击杀者,——勇猛,攻击着的:也将‘死’击杀,因为它说:‘这便是人生么?好吧!再来一趟!’”

  这宗思想不隶于批判哲学,只是一种信仰。然立刻当说,这与灵魂转生的信仰不同,不是同此一心灵或性灵,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无限如此。后者似乎古希腊哲人毕达戈拉斯(Pythagoras)已有。那位哲人相信人生取决于星象,星辰列成某图像,生人便当如何。图像移转至相同之次,生人的一切事像必与前时的相同,因此谓之回还。这种非科学底星数学或神秘天文学,在二十世纪的印度犹存。这又牵连“劫波”的信仰。“劫波”是音翻(梵文Kalpa),在华文简省称“劫”。劫中一切灭没,劫后一切如故。(《大唐西域记》载有一著名问答是如此)。佛教也承袭此说,而大乘又不相信灵魂或性灵。劫间若干时历必有,恢复如故也必有,此之谓“永远回还”。尼采在前此的著作中,也间或提到此说,在《悲剧的生产》一书中已提起过,余处也曾说及在历史曾有的,有过一次乃有第二次的可能。但在此《语录》中,出此“永远回还”说以戏剧性底表现。这不能不归之于其个人经验了。

  在《快乐的知识》一书的著作时代,有其未发表之笔记,是为此一说寻论据的。大致说:“时”无限,“力”有限。上帝既不存在,则亦无凭其神想以创出新底无限可能之事物者。若世界有内在之“力”常造出或意想出新底无限可能性,则此“力”必自体时时增长。然而“力”,亦如其为“力”而已,不能出乎其自体之外,由是“力”之造出可能性有限。若谓“力”为一无限体,则与“力”之本谊相违。然“时”无限。“力”所创造之可能性既穷,势必重复。于是曾一度发生者,亦必重复至无限度。——这是于此信仰权立出一理论基础。其生时未发表。后之研究尼采学说者,认此一理论为不立。谓纵使承认力为有限,然此必非单一者而为多种单力之总和。若假定其数只二位,以x 表力,x=a+b。a 一变,则b 必相应以一变。则a-1 相应于b+1,则其关系一变,而新可能性起。如是种种错综之力,变换可能无限,其结果出之新可能性亦无限。

  虽然,理论根据是不必这么确立的。这是一精神经验,原不必求其根据于思智中。主题着眼处在“永远二字或“常性”。则应研究“时间”这一因素。——“时”与“空”,是否依经验而起,洛克(Locke)则曰“是”,康德则曰“否”。洛克谓“时”之知,乃得自简单理念,起自吾人观省所感觉之短长,联续,为一方程,“空”为另一方程。康德反对此英国派哲学之说,谓“时”与“空”皆先于经验。“时”为一必需理念,说不上事物自体,如“空”。无绝对真实性。非自体存在,非内寓于自体存在者中。而斯宾塞(Spencer)又推论到“时”与“空”皆为不可知。在近代,室利阿罗频多,释宇宙以知觉性,谓“时”乃知觉性的伸展,“空”亦知觉性之舒张。最近太空科学家苏俄之科际列夫(Kozyrev),又说“时”是一种能力,有其密度,有其流向,有其速率,有其作用⋯⋯。其说尚未详出,或已公之于世而笔者尚未知。

  以上五说,第五纯属唯物论。而以第一与第四说,较能阐明此一“永远回还论”之起源,皆属唯心。主观唯心,以时间为知觉性的经验。推之于往事为过去,伸及于来者为将来,一住于今者谓之现在,延引至无限为永久。其起作用于过去为记忆,于将来为先见,于现在为知识。有时知觉性前移,即感觉现在之境,为过去所曾有。由种种知觉之凑泊或联想,意会,⋯⋯人到了某地,遇到了某人,感觉从前已至其地,已识其人,其实未尝至其地或识其人,这也是凡人很常有的经验,即西方所谓déjávu。知觉性更前移,在某些人士则成为先知,预言者。出离了现在的境界而观照现在的境界,乃感觉到事物之回还。知觉性是一,而在个人中心为多;概括分其层次,这是一较寻常为高的一层知觉性的作用。

  这现象并不神秘,在尼采是深心信之,乃托为苏鲁支的教言,而那么猛力出之以戏剧性底陈述。他自己是神志极清明而气性极温和底人。事例:如养病期间他在山谷间徘徊,某次忽然感到心里非常温暖,和悦,转眼一看,原来是一群牛走了近来。其敏感如此。其疯狂是否与此有关系呢?不可得而知。按其著作,皆是清明而深邃的思想之表现,没有什么疯狂的痕迹。他决不是故意创立一欺世之说,或抄袭一古信仰而诧为自己的新发明。其实此“永远回还”之说,在现相界当前便可见实例,用不着诧异。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同此一太阳,一月亮,永远是去了又回来了。苏鲁支自说“堕落”或“没落”,是取譬于太阳的堕落或没落。植物之因果相生,亦可取像。如谷生芽,芽成稻,稻生谷,长川相续,虽第二代的谷粒不即是第一代的种子,其实种姓未变,谷亦相同,说之为回还亦可。那么“永远回还”之说,亦所以表宇宙间生生不息之机,取超上义说。

  进者,若以学说之效果而订其价值,则此说之价值甚大了。生生不息之现相,足以表生命之动性,之恒常,之永久。这是对人生之一大肯定,学说以“生”为中心,则“死”不过生之一态。——某些宗教以“死”为中心,即尼采所斥为“死的说教者”,则以“生”为不幸,为“死”之一态,“绝对底死”或“涅”乃为永久。——所谓勇猛将“死”也击杀了,便是此意。这导致人生之乐观,否定着悲观论。“死”则诸劝皆已,无有去来,说不上回还,何况永久!这永久常回,更增加了人的勇气,以克服人生之困苦,一往趋于乐生,这也给英雄主义作了理论上的一大支柱。

  虽然,于此亦颇有理论上的滞塞处:事情由最大以至最小,皆当回复,像现在这样,岂不是“末人”或“最后底人”,也当回复,而“超人”也像现在这样只是存为理想或希望?——诚然。回复亦颇同于循环,但没有注定这轨道有多么长,或圆周有多么大。到某一点“超人”出生了,而且还可永远重复出现,则为何只着意于“末人”之再现呢?

  更进而取此回还说以为伦理方面的行为问题之准绳,亦有其效果。康德讲实用理性,论道德原则为“普遍化”,必人人可为。如偷盗行为,是不可“普遍化”的事。如“普遍化”而人人为之,社会必至解体。在尼采则提出“重复化”之说,其作用亦同。问题:你愿意你这样的生活重复以至于无数遍么?若已知自己的生活不正当,或知觉自己的错误,过失,则答复必然是不愿意。必然会觉到一误不可再误。亦如偷盗,是不可“重复化”之事。在个人时复可为,在大众亦必人人可作。取两说并观,康德之说为横,属平面,属大众。尼采此说为纵,属直线,属个人。高度的倒转则为深度,直线之乘方则为面积。立说不同,而归趋一致。

  这信仰还有些理论上可诘难处,难得圆满底答复。这出自高等底精神经验,不是从下构架的,而是自上流注的。难绳之以严格底逻辑思维。这是人生哲学,而人生也不是纯逻辑底过程。

  “超人”与“永远回还”两说,大致有如上述。说者谓在前说中,尼采将“超人”提到愈高,便显出庸俗中凡人之愈下。这创伤和毁坏是巨大的。再立后说,又是医疗这创伤和补救其所毁坏。前说似乎抹杀了凡人之存在,后说又将他的生命给还。这也成为一说,但是否尼采立意如此,仍为可议。

  由此书而观其哲学思想,实见其为丰富,多方。若愈加分析,必愈见其纷歧繁复。在此则似无此必需。而出之以散文诗的体制,文辞之美,与其思想相辉映,与一般枯乾底哲学文字大有分别。其所为人崇拜者,不单在此,尤在其人格伟大,苦斗了一生,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是一种英雄主义。自其五岁时丧父,以至于受到大学教育,皆是勤奋努力,以至二十四岁时便当教授。年青时当过一年炮兵,曾堕马受伤,久治始愈。后来又当过战争中前线的伤兵救护士,那时因教职已隶瑞士籍。辛勤讲学十年,到一八七九年因病退休,退休后几乎每年著一书,到一八八九在都灵(Turin)城街上猝倒,从此精神失常。由他的母亲看护他七年,母亲死去,又经他的妹妹看护三年然后去世。平生遭受了时人的讥讪,冷遇,精神痛苦可知。失恋,因而独身;而孤独,亦无朋友。于这种种痛苦中,仍不失其于人生的乐观,对生命的崇扬,一将人生之升沉起伏称讥苦乐括于一语,曰:“这便是人生么?好吧!再来一趟!”而仍保持了大希望,曰:“化你们的大悲为对超人的爱吧!”

  尼采也是热烈底抒情诗人,可谓开了新浪漫主义一派,德之里耳克(R. M. Rilke)或吉阿格(S. Georg)之诗,皆受了他的影响。其他文学家如纪德(Gide),妥玛斯曼,以至哲学家如韦兴格(Vaihinger),柏格森(Bergson),萨耳特(Sartre),以至施扁格勒(Spengler),皆染于其思想甚深。至若萧伯讷(G.B.Shaw)之《人与超人》,尚不在话下。——在中国,当然是为鲁迅所欣赏。

  进者,一切如现在者皆当重复,则事物之转变是注定了,这与宿命论有何分别?——诚然,事物必有转变,或即无时无刻不在转变,而转变必有其过程,即所谓命运。但宿命是一取决于此命运,人无所为,所重在运之前定。此说固谓事物之转变必有其过程,非谓一切只听命于此过程,而是人有所为,所重在生命意志之发扬,向前或向上进展。由重复推之为前定,而前定何必无为,有为何碍于前定?——这不是曲意替尼采辩护,观其说生命必有意志之表现,而意志在于“力”或“权力”之说,可以推出此理,因为“力”或“权力”必非无为。则不能混同于宿命论。

  就文明进步作历史观,则其过程也不是直线的,而是螺旋纹之圆转,所以人事上常有历史重演之说。其实是循螺旋纹上之同一垂直线上一点了,则也可见事物之回还,视景与前者相同,然而据点提高了。这是就常识方面说,未必为尼采之意。

  不幸,尼采思想在生时已被人误解以至利用,如特莱支克(Treitschke),一位爱国史学家兼政论者,已将其学说曲解,身后又为野心者所假借,奉为宝典,愚惑常人。至今仍是反动派之尤,不但在几年前我国亦有人这么称谓。崇之者如天,非之者如渊,尼采平生,也实是登上了高峰,只为了向下堕落的。如今西方国家的学者,对之或则讳言,或因为德国人在此世纪两大战中皆大败,而毁灭还不彻底,要将其哲学家也贬斥;最不舍其仇恨的是犹太人,因为德国曾大举在战时杀戮犹太人。然尼采平生实未尝反对犹太人。德国昔年之排犹,乃是经济原因,因为他们操纵了德国之经济动脉,金融界。不是像后时的以、阿为土地争夺之故。然昔年以、埃战争中,以色列首揆葛达·梅依(Golda Meir),说出了一句苦言,辩护其先发制人之战略,说:“我们与其死掉了而受人怜悯,毋宁生活着而负了恶名!”——这位老太太所说,正是尼采的道理。

  总之,于世界上世纪这么一位明星,研究至今未已,议论至今不定。其在这世纪初为鲁迅所推崇者,正因其为“反动派”,鲁迅生当大革命时代之前端,其时可反对而当推倒者太多了;如主子道德,奴隶道德之说,所见相同,乃甚契合。《鲁迅与尼采》,这是可著成一大本书的题目,将来希望有人从事于此。——究竟说来,尼采的文化哲学,未尝深透入民生根本之经济基层;观察到了一颓败建筑的上层破阙,而未涉及此建筑之已倾或将倾的基础;而且,著眼多在个人,小视了群众;见到了阶级划分,忽略了劳动生产;见到的暴君专制是在政治方面,未见及大资本家之压迫的经济方面甚于暴君;见到了大规模阵地战,未见及小规模游击战;见到了钢刀利剑之杀人,未见及如鲁迅所云“软刀子杀人不觉死”。深透西方社会,欠了解东方文明。所以在东方的影响,远不若唯物论之落实。甚者,其思想时常披了诗化的外衣,在理解上又隔了一层,虽其效果比较悠远,然远不如质直宣传之普及大众。所以在推翻旧时代事物而创造一新时代,在东方以后者较容易成功。鲁迅晚年转到了马克思主义,却未尝抛弃尼采,所重在其革命精神,同向人类社会的高上目标前进。

  末了,请赘加几句译事之言,事过五十年,这译本仍有人读,实因尼采原作深有可供研究的价值,译者只忝为文字之役,求其无误或犹有未能。远不能如前所举怎样与尼采的作风相同。总之以为这不过西欧一家之学,其言有偏有驳,有纯有至,是一复杂底有机体。其与余家冲突亦多,则译者主张各观其所是而不执,不必趋于折衷主义,亦不必强求其会通。以译者学问之浅薄,所见或与西方人士不同。于同情底理解虽未必作到,而大胆底批判亦未敢妄为。——凡文字及见解纰缪之处,多希望海内外专家是正。

  虎年谷雨后四日徐梵澄序于北京